山海不承认自己是艾琳认为的那种失败的男人,心中填满象女人一样渺小而密集的怨念。艾琳的标准太实际,他是清贫,没有房没有车,天天生活在这个物欲社会里,很有压力,可他没有迷失自己,虽然不唱什么君子固穷,却也勉强能够不改其乐。
唉,既然他和她的想法如此迥异,那么就撒哟那啦吧。山海走到冬夜的街上,一路胡思乱想,感觉自己的孤单象拔光了牙的牙床,想到郎轩,突然一阵莫名的欢喜。
好不容易找到郎轩说的烧烤店,其间还通过一次电话,郎轩对于地理坐标的描述显然不及组织文字准确,山海站在门外张望,一个人站起来招呼:“山海?”
山海挥手致答,走了过去,那人伸出手来跟山海握手:“我是郎轩。”
跟着把同桌的两男一女介绍给山海。郎轩中等身材,长发披肩,相貌颇为英俊,一件套头线衣,污迹斑斑,山海不恶其脏,倒担心他冷。另外两位男人一姓谢,一姓张。姓谢的郎轩介绍职业是教师,比郎轩矮一些,一头乱发象践踏后的庄稼,穿着比郎轩还要不讲究,衣服裤子鞋子都令人生疑,因为与他的教师身份是如此的不相配。
彼此之间也是不相配,不仅是风格,甚至尺码也破绽百出,似乎他买和穿都是采用随机函数。谢诗人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镜,目光炯炯,跟山海握手时用力十足,差点害得山海当场出丑,痛叫失声。
姓张的是位画家,他色彩斑斓的棉袄似乎便是名片,削瘦的脸颊让他所有的表情都显得象在苦笑,他也是中学教师,但那个女孩子的身份出人意料,竟然是张画家的学生。
山海跟每个人握过手,然后在郎轩的指挥下跟每个人碰了一杯,这是虚城酒桌上的规矩。因为不是白酒,山海现在可以尽量表现得豪爽一些,他看见墙边象勋章一样排放着十几个啤酒瓶,感觉象股市中那些自以为抄底的人一样,心中非常踏实。
可是这是一个错误。接住一支下跌的股票好比去接一把落下的刀子,必须得等它落到地上,再弹上几弹,彻底不动弹了,再去捡它才是安全的。山海不知道郎轩喝酒的辉煌事迹,也不知道郎轩喝酒的定式,----从六点正餐开始,必须到十二点霄夜结束,现在,只算是刚刚起兴。
冒然入市,几轮酒来酒去,山海感觉有些头晕,郎轩却依然神彩奕奕,跟刚见面时的状态没有变化。幸好郎轩没有过分监督他喝酒,----郎轩并不重视他这个人,甚至,他不重视这个世界。山海已经感觉到,郎轩邀请他来,似乎只是为了增加一个听众。
郎轩说起来话就象一个保险公司的培训精英,或者象那些咄咄逼人的传销讲师,名人名言,冠冕的术语,祈使句式,有力的手势和铿锵的语调,仿佛滔滔洪水不可抵挡,山海在qq上就领教过,现在不过是平面变成立体。
有时候,郎轩声音低沉下去,又象一个深情的配音演员,或者一个传道的牧师。他似乎不是在跟他们说话,倒象是演讲和倾诉,似乎只是找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思想,渲泄自己压抑的情感。
他说话的时候目中无人,如同耳聋的人,人家没办法跟他辩论,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是美国式的傲慢,而是印第安部落的封锁,满清王朝的自闭。
谢诗人每每试图插话,可是在这场争夺酒桌话语权的交锋中屡战屡败,张画家心思只在他的女学生身上,他的愁眉苦脸配上女学生的沉默茫然,如同一对遭遇来自家庭阻力的无助恋人。
山海到达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当代文学----这是必然,文人份内的事。具体是讨论当下流行的文学形式,主要是小说的创作问题,准确地说,是对小说和小说作者们进行攻击。郎轩担任主攻手,谢诗人一旁辅佐。相比从前山海跟郎轩在网上的聊天,今天郎轩如虎添翼,更加直接,**,凌厉:
“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家不过是在银托子、胡僧药、葡萄架中打转,低级,庸俗,除了这两个词我想不出其它更准确的评语。与其说他们是在进行创作,不如说是在制造垃圾。偶尔极少数高明一些,切入的角度、表现的手法和取向能够看出他们是动了脑子,有一定的思想性,但是,这不足以解决小说创作的根本问题,甚至可以说,他们还根本没有找到创作好小说的方法。”
“这取决于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所处的环境限制了他们的思考和想象。你看他们展露出来的,全是些毫无弱点的欢乐和毫不打折的悲伤,象随地大小便一样既不严肃也不克制。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无一不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自信,他们以为自己是上帝?上帝也花了七天才创造世界,而他们只要坐在电脑前,就能够噼噼啪啪地创造出无数个不同次元的宇宙,随意安排它们之间的关系就象在菜市场翻弄猪肉。”
“翻了几页百年孤独就恍然大悟,原来小说是这样写的,象捡到了武林秘笈一样立刻回家闭门造车,可是就是这样的家伙也能够笑傲文坛,这就是现在的小说和小说家!我不是反对学习欧美,相反,我相当赞成拿来主义。但是这就象体操比赛,你做一个用别人名字命名的动作,你就永远无法到达别人的高度,哪怕你学得再象,也不是创造。”
“他们还不具备敬畏感和危机感。他们总是为新的技术欢呼,进而迷失,但是却忘记了小说家的责任和矜持。实际上,小说创作已经越来越受到现代科技的威胁,比如镜头创造的3d效果,那是小说描述永远不能比拟的,小说家们唯有把手中的笔延伸到镜头无法企及的地方,唯有镜头不能表达之处,才有小说存在的价值。小说要跟其它形式争锋,那不可能,就象足球场上,球永远比人快一样。”
“所以小说创作必须回到我一再强调的,人性,还有哲学。必须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才能够保持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才能够在这个新技术神出鬼没的时代继续绽放。这道理就象数码相机和手机只提供快照,而真正的摄影作品会长久保留。”
“山海你认为我是大放厥词?或者只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夸夸其谈者?是的,我是诗人,我可能永远写不出按照我的阅读标准称为‘不错’的小说,但是我依然会痛斥那些伪小说和伪小说家们,尤其是那些自命‘纯文学’的家伙。养气塞天地,煮酒论英雄。山海,干了。那些家伙缺少的不是技巧,不是文字功夫,正是这一股浩然之气。”
山海放下酒杯,嗫嚅着说:“郎轩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是否偏激了一些?”
“偏激?偏激不好?”郎轩大笑:“我们在qq上不是早讨论过了吗?片面即尖锐。文学创作跟其它自然科学的研究有本质的区别。文学创作贵在打破,创新,而自然科学必须遵循规律,所以一个文学创作者的缺陷,可能正是他的优势,换句话说,在文学创作上,缺陷发扬到极致就是优势,只要能用有美感的方式把这种缺陷表现出来。”
山海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取得共鸣和一致,也不是自己的专长,无从置喙,讨好地建议:“郎轩,还是给我补补诗歌的课吧。今日又认识了谢兄,正好聆听两位对于当下诗歌写作的高见。”“诗歌?这时代还有诗歌吗?”
谢诗人表情愕然地问,“海子之后,华夏就没有一个诗人。”山海被谢诗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比郎轩更加激愤,又想到当初郎轩也是如此疑问小说,不觉莞尔。
怔了一会才怯怯地问:“北岛不算?”
“北岛?就算把他放在他那一批诗人中,也不显山露水。”郎轩重新抢回话语权,不屑地冷笑。
“或者山海还另外读过一些,比如,于坚?你以认为口水话能够跟代表文字最高最美形式的诗歌相提并论?食指?西川?下半身算了,”----郎轩用力挥手,将华夏诗人斩杀殆尽,“其他的名字更不用提了,不然老谢要站上凳子骂娘。”
山海怔怔地看着郎轩挥斥,心理书上说人的肢体活动,往往透露内心性格,郎轩挥手时五指戟张,就象一间屋子从不关门闭帘,让人把房间里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就是所谓的性情中人,思想好恶从不隐藏,待人掏心抠肺,如竹筒倒豆。
上天给了郎轩灼灼才华,待人接物的经验却比自己还不如,似乎正符合老子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我觉得郎轩的诗就很好。很对我的胃口。”山海说。
郎轩放杯举手,迟疑一下,叹气说:“世无英雄耳。”
山海心中暗笑,这一招请君入瓮,郎轩再怎么辣手无情,也不好意思大义灭已。谢诗人说:“评品诗歌的标准,千变万化,但是,还是有最基本的东西。诗更接近于巫术,祈祷,预言和神话,而非针织或建筑装修。最伟大的诗歌应该是那种既富于强烈的感情,同时又具有坚实的内在逻辑结构的作品。”
山海不知道后面的话是谢诗人从布尔顿借来,佩服不已,说:“谢兄,改天一定发几首你的诗拜读。你和郎轩,都是虚城真正的文人,诗人,诗歌之子。”
这话招致两位诗人的同时批评,郎轩说:“山海你忒俗!我最讨厌用母亲作喻。什么大地的儿子,人民的儿子,祖国的儿子,听不出一点感恩和敬畏,反倒满嘴的挟以自重。呸。”
谢诗人说:“诗歌是纯洁的,它不与任何人发生世俗的关系,只存在精神上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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