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钺因为需要养伤的缘故,暂时未能立刻启程。
文嫣呆在落梅坊,对着落梅坊的快败了的荷塘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琴弦。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雨连绵,元钺也不见她了,只把她打发到这里来,她想不明白。指尖下流淌出的曲调清远悠长,却透着淡淡的愁思。
霖王出狱,也在家修养的了一段时间。还朝交还兵符之后,又被武帝委了好些差事,这日终于得着空子,被九弟拉到落梅坊放松娱乐。
落梅坊如今冷清了好些,没什么人,却甚合元霖心意。
隔着雨帘,他远远瞧见湖对面的庭中一人抚琴。
湖面上褐色的荷叶已经惨败而沉如湖底,枯萎的莲蓬头耷拉着脑袋,竖竖斜斜地插在湖面上。秋水打在湖面上漾开无数涟漪,像是如今被清洗过的朝堂,风波渐去,却依旧人人自危。
沛王惨死,至今真相未能查明,崔太傅尸骨未寒,为了太傅之位朝堂上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恶斗,元霖觉得有些心寒。这曲子带着淡淡哀愁,他虽不懂音律之事,可那调子却无不知不觉流淌进他心里。
他的步子渐缓,最后竟然停住,出神地瞧那弹琴女子,真是美人如斯,让人如痴如醉。
婉娘听说钺王殿下要离开洛阳,本来担心她们的头牌琴师文嫣姑娘要跟着一起走的,但是殿下竟然派人告诉她,他安排文嫣留下了,而且还要把落梅花坊给她,还让她等到一个月之后再告知文嫣姑娘。所以,以后文嫣姑娘就是落梅坊的新东家了。
如此看来,这个文嫣姑娘在殿下心中的确是有份量的,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将她带在身边呢?真是搞不懂她们这位殿下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婉娘心里头是替文嫣姑娘高兴的,可是她瞧文嫣这几日的神情,跟之前思慕殿下的香君姑娘有几分相似,婉娘猜她心里已然有了殿下,不禁怜惜起文嫣来,只道又是一个命苦的孩子。
今日她眼瞧着今日霖王来了,竟然在走廊上望着文嫣出神,不经感叹,头牌果然就是头牌,连这位尊大佛都能为她驻足,还是留下来好!
文嫣弹到一半,忽然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抬头,瞧见湖对面站着两人正瞧着自己。她眉头一皱,停下来,抱着琴走了。
元霖见她的面容觉得有些眼熟,想叫住她,却不知道名字,刚要回头问人,婉娘很是时候地出现了,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霖道:“方才弹琴的姑娘是何人?”
婉娘道:“那是嫣儿姑娘。”
元霖背着手,点点头,道:“就她了!本王今日要她弹琴!”
婉娘向一旁的元吉小殿下福了福身,道:“九殿下,咱们文嫣姑娘,今日不出琴。硬要她出的话,价格就……”
元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知道知道,今日是我请客!”
文嫣抱着琴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元霖下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凶巴巴的人么!元霖今日话不多,讲话的都是一旁那个年纪看上去小一些的公子,婉娘交代她了,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是四殿下元霖,边上那个瘦削一些的是九殿下,元吉。
文嫣对元霖印象不好,弹完一曲就想赶紧开溜走人,抱着琴匆匆就想走,没成想元霖居然一下子像是顺移一般,拦住她。
“姑娘,就这一首,要价也太高了吧?”
文嫣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他,元霖一瞧她那双眸子,瞬间想起之前在东市遇到的那个轻功极好、女扮男装的年轻人来。
元霖歪嘴一笑,道:“是你!”
文嫣赶紧背过身去,心慌意乱地辩解道:“殿下,婉娘没告诉您我这儿的规矩么?”
元霖哼了一声,摸了摸一旁垂下的纱帘,一把将它扯下来,道:“本王还没被别人立过规矩!”
文嫣背着身不理睬他,还是要走,元霖一把抓住,道:“慢着!本王问你!”
她挣脱着急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男女授受不亲,请殿下自重!”
元霖冷哼,抓得更紧,略带戏谑地说道:“本王向来能动手的,绝不动口。男女授受不亲?本王还没搞清楚,你到底是男是女呢!”
婉娘一见这情形,赶紧带着下人进来端菜端酒,元霖见有人进来,只好放手,文嫣琴也没拿琴,趁机赶紧逃跑。
她捂着自己的手腕,看到上面都被那个家伙给抓红了,不免心里有些委屈,也没换衣服,穿着落梅坊出琴时飘逸的丝裙,骑着马便赶往钺王府。
她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见着元钺了,不知道元钺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今日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可到了钺王可傻眼了,钺王府早已人去楼空!
文嫣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几天了,竟然真的把她一个人丢在洛阳!
她想也没想,骑着马飞奔出南城门,沿着官道追过去。
元钺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车队不可能走得太快,就这样沿着官道追,一定能追上他!
文嫣想得很好,只是她出门的时候连行礼都没拿,没有蓑衣,钱也未带,只有一匹马追了一天也没看到元钺车队的影子。此时她肚子已经很饿了,加上天色夜晚了,这荒郊野外的,马也跑不动了。
文嫣只好找个破庙休息,马儿在破土地庙的院子里吃草吃得开心,她肚子咕咕乱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文嫣被饿醒了,她犹豫着是要回洛阳城还是追下去,最后决定再追几里路,好在,十几里后便瞧见了驿站。
驿站的人说元钺的车队一天前刚路过,这让文嫣有了信心,吃了驿站的杂役好心给的一个馒头,撕了早被山间草木刮坏的裙摆,继续没命地往前追,又追了一天,还是没追上,这次连土地庙都没有,要不是以前她跟着吴玄风餐露宿习惯了,真要是个千金大小姐,一个人呆在荒郊野外,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各种虫子、小动物出没,恐怕吓都要被吓死。
第三天的中午,文嫣终于见到了立马横在半路的李长生,他似乎正在等自己。
李长生道:“婉娘来信说你不见了,殿下让我在这里等姑娘。”
此时的文嫣蓬头垢面,面色憔悴,娇柔的丝织裙裤经不起骑马这般长期拉扯摩擦,已经破了。李长生上下打量一番已经不成样子的文嫣,心中一动,可还是坚持完成元钺的命令,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裹,交给文嫣,道:“殿下,让我把这个交给姑娘,还让姑娘回去。”
说完没等文嫣说话,掉头飞奔而去。
她心有不甘地摸了摸那包袱,包袱里头有些银票、有吃的穿的、似乎还有一封信。
文嫣拆开信一瞧,是一份地契转让书,元钺居然把整个落梅坊送了她!
瞬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再摸了摸,信封里还有东西,字迹潦草无力:“钺自知严家罪孽深重,倾一生之力恐难赎罪。对你穆家,本王亦心中有愧……”
没看完,文嫣便把信给撕了个粉碎,擦擦眼泪,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肚,立即又追了过去。
终于在那天天色将黑之前,赶到了元钺的车队边。
元钺的车很大,吃住都在车里。夜间山野风凉,加上连日的劳顿,半夜混身疼得无法入眠,便在车里点了灯,看书。
文嫣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安营扎寨地睡了,只有老田还蹲在帐外煎着药,见到文嫣先是一惊,然后再是眉开眼笑,打趣道:“殿下的药终于到了!”
文嫣刹时间又泪如泉涌,一边哭一边笑道:“他把你们都带上了,偏偏要撇下我!”
老田赶紧安慰道:“殿下对姑娘的好,姑娘心里还不清楚么?殿下的车在那儿呢,赶紧去吧。”
文嫣两眼通红,脸上挂着大颗泪珠子,一身邋遢地一把掀开车帘,对着元钺怒目而视的时候,一向淡然的元钺,手肿的书竟然惊掉了。
“你……”
两人相顾无言,元钺就这么愣在那里,望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有些脏兮兮的脸上滑落下来,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哼!”
文嫣撅起嘴,气呼呼地一放车帘,掉头就走。问老田附近哪里有溪水,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好歹不能这么邋遢地出现在他面前。
老田的药正好熬出来,让文嫣给端过去,进车,发现元钺还在望着半空一个点出神。
他见文嫣进来,像是心中有愧一般,低着头大口喝药,药都喝完了,还在佯装吞咽,直到耳边传来文嫣低声的呜咽,才放下碗。
元钺面色惨白,看着因为委屈而哭泣的文嫣,一时间手足无措,低头咳嗽了几声。最后还是文嫣先开的口,道:“殿下背上的伤,今日可换过药了?”
元钺明明换过了,鬼使神差地摇摇头,然后背过身去。
文嫣帮他脱下上衣,替他上了药,望着他白皙的背上纵横交错深痕,禁不住又开始落泪。
她轻抚着元钺的肩头,问他:“还痛么?”
元钺道:“痛。”
文嫣帮着小心翼翼地穿好上衣,元钺转过身来,眸色幽深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眸底似有一团火,烧得他生疼。他伸手,怜惜地抚上她的憔悴面庞,用拇指为她拭去眼泪,那双明亮的、倔强的、狡黠的、触动过他的眼睛,如今为他流过多少泪,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生在冷血无情的天家,他以为他的心也会像他母亲那般又冷又硬,可是面前这个小姑娘却让他心软,让他心热,让他感觉得到自己在呼吸,他喉头动了动,嗓音低沉,道:“身上痛,心更痛。”
说完,他轻轻将文嫣拉进怀里,拥住她。这一刻,他只觉得怀里的小姑娘比自己的父皇母妃更像是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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