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钺的临时王府就设在简博的令史府,几日前元钺便派人把靳婉婷和靳玮的老母亲从北琅琊护送过来,让三年不见的二人得以短暂地团聚。
靳母见到靳玮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她拿着给靳玮做的衣裳,有看到如今一身的锦衣,又悲又喜。“我儿出息了!出息了!你看看这衣裳,已经配不上你了。”
“母亲哪里的话,您看,上次您给我做的衣裳,我还穿着呢!”靳玮说着解开衣带,漏出内层那件旧得发黄的粗布衣裳。
靳婉婷站在哥哥身旁,眼瞧着他颈子里的汗成串地往下淌,又感动又好笑,拿着蒲扇默默地给他扇着。
母子两叙着话,了解到靳玮在洛阳混得风生水起,靳母忍不住又要担心地唠叨上:“伴君如伴虎,万事谨慎,祸从口出!我们在这儿见面,不会让旁人知道吧?婉婷你去外面盯着!”
靳婉婷笑着答应,顺着母亲的意走到窗边朝屋外瞧了瞧,却看见元钺和李长生正坐在院中树荫下的石凳上下棋,殿下他竟然亲自给他们娘仨打掩护!
靳婉婷也好久没见到元钺了,他还是那样优雅淡然,仿佛碧天长路尽头的鸿雁,高远、让她仰望。他的身型、侧脸、每次一次颔首,每一次微笑,举手投足的高贵,让她根本移不开眼。
“玮儿啊,婉婷今年也二十了,再不出嫁,怕是……”
“娘,您说什么呢!”
靳老夫人的话没说完,就被靳婉婷打断了,嗔怪地瞧着母亲和兄长,羞得满脸通红。
“婉婷可是有什么中意之人了?”靳玮是何等人物,一下就猜中了妹妹的心思,又朝窗外瞧了瞧,远远瞧见元钺,立刻懂了,帮妹妹打掩护:“母亲,婉婷还小呢,急什么,我这个兄长还未娶呢,做妹妹的怎么能先嫁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靳母又担心上其它琐碎的小事,靳玮顺着母亲,一一答应。
有些事,强求不得,有些事,是不可为。元钺是什么样的人,靳玮非常明白,至少在靳玮眼里,元钺是一个在个人感情上十分凉薄的男子,他的身他的心都献给他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了,他的思虑他的操劳,靳玮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朝中重臣,再不会有谁跟比他更能感同身受了,哪里还会有力气再去好好呵护一个女人?
靳玮自己是怎样对待府中侍妾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女人于他就是件物品,跟桌子上挂的毛笔、摆着的砚台并无区别。元钺已经有一个侧妃了,南方大族的王氏大小姐,听闻长得婷婷玉立,能诗善棋,却被元钺扔在北琅琊,一个人守着大园子,空对着荷花池发愣。
婉婷,你以为嫁给元钺,结局能好到哪里去?
这些话靳玮都没有说出口,陷入恋爱的女儿家哪里能听得进去,他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婉婷能早日醒悟,回头是岸。
这时突然有下人急匆匆跑进院子,在元钺耳边说了什么,元钺立刻站起来跟他走了出去。
“你说他刚才闯进来,到处找喜儿?”
“是,霖王殿下发了疯一样在府中乱闯,我怕他闯到靳大人这儿来,就赶紧来告诉殿下。”
“他现在人在哪里?”
“刚才还在柴房里乱翻。”
“走!”
元钺最终在书房里见到了怒气冲冲的元霖,院子里的下人们被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书房里像是进了贼一般架子东倒西歪,地面一片狼藉。
“住手!”元钺铁青着脸出现在书房门口。
元霖见着他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元钺的衣领,吼道:“她在哪儿?”
“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里。”元钺冷冷回应。
“我已经让玄甲军包围整个令史府,你今天不把人交出来,我就一直围着你,别想从这儿飞出去一只苍蝇!”
元钺的眼神暗了暗,站在他身后的李长生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元钺不急不慢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里。”
“报!”这时突然有玄甲军士兵一路喊着从外面冲进来,“殿下,喜儿姑娘回来啦!”
“什么!”元霖愣住,慢慢松开元钺的衣领。
元钺轻叹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衫,冷着脸道:“她昨晚确实来找过我,不过四哥当心,我没把她怎样。跟我来吧,你要的东西在这里。”他背着手走到书房最里窗边,打开柜子,里头有个机关复杂的铁箱子,元钺手指飞速动作着,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打开了箱子,里头又放了三只精致的木匣子。
他取出其中一只来,交到元霖手上。
元霖打开匣子,里头放着几个本册子,第一本封面上写得就是严植,严司司马的嫡长子,元钺的大表哥。
“这是……严家的烂帐?”元霖有些不敢相信,元钺竟然就这样把东西轻而易举地交给了自己?
“还有一些崔家和慕容家的,我知道的不全,但已经足够起到作用了。”元钺神情淡莫地说着,周身一股清苦的药味,脸色也苍白不堪。
元霖捧着匣子,面对元钺的坦然,他有的竟只是不安和疑心。元钺什么都知道了,连他的打算也知道了,非但不阻止,反而是要帮他?
“你……要为兄做什么?”
元钺看着元霖英气的脸庞,傲然的神态,他心中有兄友弟的兄弟之情,也为国家大义齐心协力的知己之情,更有一齐上过战场浴血杀敌的生死战友之情。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为了喜儿可以大动干戈的包围他王府的男人,是为了喜儿可以冲进他家门,揪着他的衣领不管不顾冲着他吼叫的男人,是喜儿心甘情愿为了他过来做交换的男人啊!
元霖看着面前平静如水的七弟,大概怎么也想象不到阿钺的内心是如何地被炙烤、灼烧,他是何等地煎熬。
他面前的元钺,只是低头轻抚着手里温润的白色玉笛,缓缓说着关于陈庆余生前的事。
“我答应过陈将军,免了这一方百姓的奴役之苦。我需要四哥你帮我。”
“你要我怎么做?”
“瞒报数量。”元钺的目光一直落在手里的玉笛上,他很少这样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尤其是现在是在说如此重要的事情,可他始终没有抬头,“五城相加,一共是四十五万户左右,我打算只报五万。”
五万?元霖没出声,但元钺这个决定太胆大包天了,一旦被父皇知道,什么结果都是有可能的。“剩下的四十万户你打算怎么办?”
元钺答:“迁出城,均分田,设屯户。”
“屯户?”这个元霖倒是有所耳闻,三百年前曹魏为了囤积军粮、吸引人口就在边境设过屯户,给农户按人头免费发放田地或荒地,土地公有,不可买卖,收的田租比普通人家高,但可免除徭役。
“我会上报说是后来又从南边逃来的的难民。”元钺说道。
“这么做有把握吗?”元霖怎么想都觉得瞒报整整四十万,有些离谱。
元钺答:“加上我之前养过私兵之事,父皇当然不会信整个南琅琊只有区区五万户。”
“你想要我做什么?”元霖似乎有些明白了,可他不信元钺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元钺还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我这儿的两万五千私兵,就请兄长一同上报给父皇。收编入玄甲军也好,迁入中原改为农户也罢,怎么做都可以。只要让父皇觉得你我不和,由你将此事与平南奴户籍一同上报给父皇,他便会信你。”
“仅仅是要我做这些,你就把这匣子交给我了?”元霖依旧不相信元钺。
元钺苦笑,他多想让元霖把喜儿交给自己,可这么没做又有什么意义?现在的喜儿恨透了自己,与其将她绑在身边让她痛苦,不如让她呆在元霖身边,兴趣她能够开心一些,活得自在一些。
元霖走后,元钺回到院子里继续与李长生的棋局,只是这次他对着棋盘空望了很久,半天不曾下一子。
“殿下这么做好么?”坐在对面的李长生也不催促,这棋本来就是个幌子。
元钺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在我身边,也不曾有过几日安宁。我做不了称职的爱人,给不了她名份,护不了她周全。只是让她整日担惊受怕,让她伤心流泪,甚至陪着我一起豁出命去,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那般酷刑?”说道这里,元钺似乎回想起他与喜儿跳河逃命、还有初到南琅琊的那段日子,他几乎可以确信,那刺青是她在遇见什么危机之时自己灼毁的,只是她不记得了,又受了什么人的挑唆,让她知道了严穆两家的仇怨……
李长生替自家殿下难受,不甘心地问:“那霖王殿下难道就能护她周全?”
“四哥……他比我潇洒快意,你看他今日可以为了喜儿不管不顾。他这样顾不得的事也许很多,但他能顾得喜儿一人。也比我……顾得那许多,却独独顾不上她得好。”他说着,痛苦地闭了闭眼,沉默良久,又说了一句:“我只要她过得好,其他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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