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苏玦也分不清了,凰灭到底是恨無栾本身,还是仅恨無栾给自己的那两魂四魄。
“無栾?是你在志掩山所供奉的那个妖族封神?”
“对,”凰灭咧唇一笑,目中的邪佞就犹如食人鬼魅,“赵殊衡,你还不知道吧?你其实,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凡人,在你体内,有無栾的一魂三魄。”
“無栾的,一魂,三魄?”
“其他两魂四魄,是在我这里的,不光如此,我还继承了他的妖神之身。所以,就算我跟你一样魂灵不全,也不用从小受尽病痛折磨,相反,在大家眼中,我就是不老不死的仙神。”
对于魂灵不全之苦,苏玦再清楚不过,跟苏烨楼一起隐居在山中时他就病痛缠身、屡受煎熬,直到修习了晔刹功法才可像常人一般。沧溟也说过,自己没有完整魂魄,虽然能入轮回六道,但每世注定都命不长久,不是天生顽疾就是心智不全。如果赵殊衡没有遇到凰灭,如果那人没有帮他调息休养的话,赵殊衡也难捱过二十岁。
“你是说,我跟你,共分了‘無栾’的魂魄?”
“不错。”
赵殊衡马上明白过来,“那你找我这么多年,是想把这一魂三魄拿回去?”
“开始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便觉得,要是这样就把它们拿回来就太无趣了。”
无趣?赵殊衡不禁冷笑,“你久久没对我动手,原来,就是因为无趣?”
“当然,否则呢?你以为,我是觉得不忍么?”
这个凰灭,真跟今世自己所见的全然不同。
“好,既然你说,打开五灵血阵是只为你自己,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把世间变成血海一片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赵殊衡还是不敢相信,他跟这人所经历的二十来年都是假的,他更不敢相信,自己跟这人,还有跟什么‘無栾’的关系。
“衡儿,你能明白,那种即便在世上已活过千万年,却始终都只被困在别人意念里的感觉吗?从睁开眼睛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我的容貌、我的神力、我的记忆我的一切,不过是对‘無栾’的复刻,即便换了名字、换了躯体,我也丝毫摆脱不了跟他的丝毫关联。我存于这世间的每一时,都是要为他守护灭境、都是为完成他的意志。我不甘心,我真是很不甘心,洪荒还有妖族,它们全都不在了,东皇太一、帝俊还有太阳宫都成了灰烬,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把自己困在一个洪荒里?为什么维持天地永宁、与晔刹互相制衡的责任偏都要落在我身上呢?难道,就因为我有無栾的两魂四魄吗?”
不得否认,苏玦心上感到了罕有的震颤,或许因为他们俩同出一源吧,对于凰灭的痛楚困惑,他都能全数读懂。
“所以,你就这么恨無栾,同时,也这么恨我?”
凝视着赵特衡此时的眼神,凰灭也松了些力道,“恨?本来我并不知道恨是什么,但直到我遇见了了你。”
“遇见我?”
“当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由着你一日日亲近时,我才明白,天道对我有多不公。明明我们两人都是無栾,而你却有的选择,你可以自己来决定为人的一世,你对洪荒、对妖族没半分记忆、更无半分责任。偏我却逃不开,我试了那么多次、试了那么多年,但这世事跟晔刹,他们就是纠着我不放,他们就是……要把我跟所谓的天下黎民捆绑在一起,衡儿,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凰灭是羡慕自己的,这话,他在苏玦面前也说过多次了,只是苏玦从没想过,在这样的羡慕里,还藏着这么深的嫉恨。
【我自醒来就有無栾神上的些许记忆,他的性情、心志、所喜所忧,我多少都继承了几分,这也是我会执着于守护灭境的原因。】
【苏公子,我跟你终究是不同的,你就是你,一旦生于这世间、一旦再经历轮回就不会再记得从前,你所秉承的,是你自己的意志。而我,跟你比起来并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从我苏醒的那时候起,我的脑中,就不时会有無栾神上的声音、不时会有他的记忆。长久下来,我只遵循着这些零星的碎片而活,只愿让自己,变成脑海中的那个人。苏公子,其实,我便只是無栾神上在世间的一个残影,他陨灭时所留的意念和情愫,我永远也抹不去,也逃不开。無栾神上,想来,他才是我的魇池吧,这些年我虽试过多次,但对自己与神上之间的羁绊,终究也无可奈何。】
無栾,才是那人的梦魇;無栾,才是那人的魇池啊。至此,苏玦才总算明白了合魂时凰灭所说的。
【我并非愿意变成你口中的那‘冷清之人’,而是,我别无他法,‘凰灭’,这也不过是無栾神上所有瑶琴的名字。我就跟它一样,不管再过多少年月,也不管,世间还有没有無栾,我在那冥冥之中,仍旧被他操控、被他左右。】
【即便你我同出一源,但你,是不会被这些所绊住的。苏公子,我很笃定,比起我来,你才是那更值得托付之人,那阻拦晔刹逃出禁锢的天数在你之身,而不是我。】
他跟無栾的联系实在太紧密,他跟無栾,也实在是太相似了。只可惜,他始终把自己当成了無栾不完整的复制,他不是逃不开無栾,而是逃不开那来自無栾内心的阴暗。毕竟在那至明的背后,就是至暗。
“不过相处了这一世,我忽然想明白了,”凰灭不由得轻叹一声,眼中,竟然真透着好似佛陀的悲悯,“衡儿,单靠我是不够的,只有你这無栾的另一半身,才能让我暂且变成普通人,当跟你在一起,当看到你也能像我一样背负着苍生命数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存在着,我才感到,自己的这一存在,会比你更真实,且更有意义。”
更真实?且更有意义?这等优越感,是来自于他比赵殊衡多出的一魂一魄吗?
“呵,”赵殊衡仰面躺倒在地,他双肩微颤,忽止不住的开始大笑起来,“因为这个,你想留下我,就因为这样……你才编了那么多故事,让我接近蔺珩跟夏罄书,让我打开五灵血阵、让我双手沾满数十万百姓的血吗!?”
“对啊,”看到赵殊衡这副理智全无的样子,凰灭也终于满意的笑了起来,“否则,你如何能感觉到我千万年来所背负之万一呢?世间生灵,甚至一草一木的生死都会与我相关,这种日子,我真是厌烦了、也恨透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一切都撕裂来看看,我也想知道,要是违背無栾意志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
笑声戛然而止,与赵殊衡意识相融的苏玦隔了雨幕看向这人,他只觉得,世间的鬼厉妖邪,大概就是如此。
“齐旻,你真是……疯了。”
“我不是齐旻,齐旻他根本不存在,”一阵低喝之后,凰灭又转瞬平静道:“我叫凰灭,但这也不过是,無栾所用瑶琴的名字罢了。那是东皇太一赠给他的琴,在我醒来的那瞬间,我便知道了自己只能叫凰灭,这就像是神谕那般,丝毫不能违背。”
“你是个可怜的人,”赵殊衡突然拽住了凰灭的胳膊,重复道:“凰灭,你真可怜。”
“什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不仅可怜,还更加,可笑。”
“你已经被我耍弄于股掌,在我面前你就跟条蛆虫无异!赵殊衡,你竟然还觉得我可怜,觉得我……可笑?”猝不及防,凰灭就掐住了这人的脖颈,胁迫着,“衡儿,看来你还是没弄明白,齐旻跟凰灭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同或不同,又有什么差别呢?不管你是齐旻还是凰灭,都是我生世的仇敌。什么光复有穷、什么荣耀天下,我竟……真信了你的话,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有穷没了、天炽没了,那些死于战祸的百姓我不会忘记,凰灭,如你所盼的,我会把这些都负在肩上,我会时刻被它们所折磨。但你更要看着好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赵殊衡直视着这人,当下不仅是容貌,就连表情、眸色,他也同今世的苏玦相差无己。
“你觉得自己还有退路吗?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收手?”
“我们来赌赌看吧,陛下,你可别忘了,我是被你从小教习出来的孩子啊。”
“有意思,”虽然嘴上并不示弱,但凰灭还是有几分心虚,“好啊,我等着。”
这人的声音又狠又厉,赵特衡竭力压着心中的急怒,眼中也泛出了隐隐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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