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判律院大门时,梅子嫣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出。
虽然早就知道撒谎就是要比说真话的更要逼真上几分,然而对着慕程滴水不漏的盘问她还是心虚得很,尤其是画那幅画像时。从小孟窈窈就羡慕她当郡主出行时的无限风光,经常和她对调身份来玩,为此没少被她爹爹大学士孟如敏责罚。尤其是司马星南和窈窈性情相近只要有恶作剧出现必然是他们两个人的杰作。窈窈人前一副大家闺秀温婉可人的模样,人后是个龇牙咧嘴无恶不作的妖孽,知道梅子嫣要离开宣阳王府时她一边嚼着梅子一边对她扬手说:
“好走不送,不必担心,这郡主我先帮你当个一年半载过把瘾。”
她还不忘塞给梅子嫣一袋金叶子,“慢慢花,不用感谢我,是从你延徽表哥那里顺手牵羊劫富济贫借花献佛的。放心,你走后要是他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江湖救急,一定不会替你隐瞒半个字的啊!”
如果说弟弟司马星南是窈窈的帮凶,那么太子延徽就是窈窈的死敌。上辈子大概把两个人的骨头错混在一起了,这辈子争抢不止针锋相对互相仇视不死不休,哦,错了,应该是死而不休。
梅子嫣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回她应该还能暂时骗过去的。慕程如果掌握的信息是正确的话,他只需直接揭穿她就行了,根本不用她画什么画来证明。
惟一的解释便是慕程不过是在猜测怀疑,司马星南要撒一个弥天大谎,自然做足了一切后备工作,比如让窈窈冒着郡主的衔头出游之类的,绝不会让慕程轻易揭穿。
此时已是暮色西沉,内务府大门前,朱雀早已坐在车辕上等着梅子嫣,梅子嫣上了马车摇摇头对她说:
“真奇怪,明明体内的毒素淤积甚深,可就是不发病。”
“认识世子那么久,偶有见他脸色苍白或是虚弱不适,但从没见他倒下过。又或者,是你制造的这些刺激都不够?”朱雀沉吟半晌说道。
“他不发病我始终不清楚他具体的症状以及下蜂针的量该是多少。但是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我们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朱雀暗暗啧舌,短短几天之内她就给他制造了那么多“惊喜”,如今还说要下剂“猛药”,世子慕程一日不发病一日还要受着突如其来的心惊胆战,正常人恐怕没病都要吓出病来。
“对了,哑奴这两天都跟着你吗?”
“这两天他去了是男人都会去的地方。”朱雀诡异一笑。
“澡堂?”
“嫣儿难得天真啊,慕四公子带着去的地方会是澡堂吗?”朱雀说,“芙蓉帐的姑娘对这个长相俊美冷漠的西戎哑巴少年甚是好奇呢,听说那位从不把达官贵人放在眼里的头牌素问姑娘对他青眼有加,留了他一个晚上。嫣儿,你得训训哑奴……”
“训他作甚?这个年龄不是该对那种事情有正常的认识了吗?我还得感谢四公子替我这个姑姑代劳了呢!”她嘀咕一声,“不过回去后得提醒他要小心点,找个清倌,干净一些才好……”
朱雀连翻几个白眼,摇头道:“梅子嫣,原来你是少根筋的。”那日清晨在照月湖边,西戎少年冷漠的神情向来有如亘古寒冰,可唯独看向那没心没肺的女子时眼神便会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连嘴角都带着丝不经意的浅笑……
她看见了,慕渝也看见了。慕渝说这是因为西戎少年没见识过什么是风情万种的屹罗女子,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于是带了他去天都最富盛名的芙蓉帐。
“朱雀,你看看大街上像我们这样年龄的女子命好的都当娘了,不要把弱冠之年少年郎的懵懂心理当作是爱情,更加不要——”她顿了顿,笑着扫视了朱雀一眼,“辣手摧花。总会有一些人,错把一时的迷恋当作爱情。”
真正有缘分的两个人,他们的情感是自然而生水到渠成的,第三者根本无从介入;勉强不属于自己的一份爱,难免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连娅死了,随生带着内疚和自责请旨戍守回龙峡,天都名声盛极一时的宣阳王继子当朝的武状元骁骑将军从此隐没于百姓的视线;本来打算让他承继的宣阳王爵位戏剧化地又落到了那个生性自由嬉笑怒骂无状的司马星南身上——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是一想起来,还是有几分感慨唏嘘。
“朱雀,我们也去一趟吧。”她说。
“去哪里?”
“芙蓉帐,听曲。”她望向车帘之外,提醒朱雀道:“让人接东明过来,就说本姑姑请她帮一个忙。”
芙蓉帐楼高三层,矗立在天都最繁华的靖北门大街东面。四角飞檐翘起,雕梁画栋玄门朱窗,华灯初上时扎眼明亮的红灯笼高挂,光如白昼。它不像一般青楼那样有穿着薄纱衣姿容俏丽风情妩媚的女子临街大送秋波,芙蓉帐有格调得如一矜持女子,重门幽径,不管你是权贵还是豪强,都要在无法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的青黑色小门前下来,徒步而入。
而靖北门大街上,你听不到莺声燕语,闻不到女香脂粉。唯独可以听到或是飘渺或是婉转或是柔媚的歌声,随着几不可闻的丝竹声在整条大街的上空漂荡开来。
芙蓉帐暖度春宵。可是在天都人的心目中,芙蓉帐不仅仅是个销魂的去处,也是个风雅的去处。
比如有许多人,就是冲着萧近情而来的。
萧近情是宫中乐师凤渊的高足,可是为人随意,不喜在宫内朝廷行走,呆在芙蓉帐里也是惫懒人物一个,十天才勉开金口献唱一场。
梅子嫣的时间算得刚好,今夜便是萧近情登台的好日子。进了门,小厮迎上来,见是一男一女衣着华美贵气,女子面容清秀,而那男子身量不高却甚是清俊,眉宇间还有种异于平常男子的秀气,尤其是一双闪着慧芒的凤眼,笑起来时眼线悠长而妩媚,小厮楞了楞神,还没开口说话,走在身后的绯衣女子扬起一张银票,说:
“给我们银柳高台前正中的两个位子,嗯?”
“那位子有、有人包了……”小厮先是被银票上的数额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接时又记起了事情,朱雀给他一记栗凿,说:
“拿着!跟别人说你弄错了,这三个位子早给我们包下,让他们往旁边挪个位……”
小厮收了银票,却还是面有难色,勉强把她们带到银柳高台前正中的位子,让人奉上茶点水果就退下了。梅子嫣这时打量了一下朱雀,笑道:
“你怎么也不去打扮打扮?上点胭脂什么的,再换一裘纱裙,便活脱脱是个柔媚女子,萧近情就算眼神再不好使,也会发现朱雀也是美女一名。”
朱雀笑笑,“芙蓉帐从不缺美女,我朱雀不算美女可天地间就只有这么一人,他看不到就算了,我自己倒是该敝帚自珍。倒是你,”她伸手轻佻地捏捏梅子嫣的脸,“肤凝如雪,粉腻如脂,比寻常男子多出两分文弱气倒显得楚楚可怜,今晚便从了本管事,如何?”
梅子嫣轻咳一声示警地看着朱雀身后,朱雀回头一看,不由讶然,萧近情不知何时开始站在她身后,五官清朗凤眸微眯,一身白色锦缎长衫天质风流,他唇畔噙笑,语带微讽,说:
“朱雀管事原来看上了我芙蓉帐的小倌?!第一次见朱雀管事,管事说萧某玉落污泥为尘为垢甚是可惜;第二次见,言及萧某天生薄唇,是薄情薄幸之郎;萧某厚颜,以为自己资质才情有限才不入管事的眼;偏不知晓管事真正有兴趣的是小倌这样弱不禁风的,萧某实在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朱雀管事所谓的敝帚自珍,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罢冷然的盯了眼前那个比男子还要俊俏上几分的“小倌”,抿唇离去,不再回头看朱雀一眼。
朱雀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收回看着他背影的视线,回头对上梅子嫣气煞了的眼神,不由得干笑两声说:“你看,这种男人说句骂人的话偏也要说得这么曲折婉转!小器什么,不过就是说他两句而已,男人大丈夫这样都要计较……”
“他说我是小倌!”梅子嫣愤愤不平,“幸好他走得快,不然跟他没完!朱雀,不如等会儿我们去芙蓉帐里的清倌馆坐实了这个罪名好不好?”
“嫣儿,真的要去?那我去打点一下。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找哑奴的?”朱雀笑嘻嘻地说,“你跟他计较做什么?他不是间接在夸你貌美么?”
梅子嫣伸手去把朱雀的脉,“来,让姑姑看看,你中了萧近情的毒究竟有多深?”
朱雀笑了笑把手缩回去,没有说话,但脸颊浮上了一抹飞红。
“听说萧近情有个习惯,唱完曲后一般都会去易牙小馆独酌几杯?”梅子嫣笑着说,“东明来了后,你就先走吧。”
朱雀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身后一个带着怒意的男子声音响起:“就是你们两个占了我们公子的位子?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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