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虽然燃着炉子,火红的碳像发红的眼睛,在光线不充足的车厢中,某女人瞌睡了几回差点磕到车角的横木。哑奴没法,只得伸手拦着她的肩让她挨着自己睡,慕程喝着茶,冷眼旁观,不时丢出一句话去刺激她的神经:
“梅子嫣,占了一个老头的便宜,感觉如何?”
梅子嫣惺忪间还以颜色:“不错啊,没有想象中硌手,应该比占某人便宜要好得多。”她转转手腕,想起适才被这可恶的柿子抓着手用力扯开手臂痛得几乎要断了,压倒他两回反应都没那么大。
慕程扬手扔了一个瓷罐给哑奴,淡淡然地说:“给你姑姑涂手,免得回了天都有人四处诬告我虐畜。”
梅子嫣睡意全消,气得咬牙切齿。哑奴拉开她的衣袖不由双眉微蹙,问她: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说着把褐色药膏涂上那几圈青紫,揉的力度稍大一些,她咬着唇对哑奴说:
“轻一点,痛。”双眸似是蒙上了一层水气,可怜兮兮的。哑奴的心一软,手下放轻了力度,说:
“这样可有好一些?”
梅子嫣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略带委屈地说:“哑奴,姑姑手痛得拿不起碗筷了,怎么办?”
怎么办?哑奴愣了愣,随即又明白了什么,笑了。
她在撒娇,她想听他说:喂你好不好?
然后她会板起脸对他说:当然好,可是你把你姑姑当成猪了?
“怎么办?太简单了,吃不了饭可以喂,洗不了澡可以要他给你洗。梅大夫为求方便倒真是大方得很!”慕程凉飕飕地送了两句话过来,惹来小梅子气愤地掷出手中的抱枕,眼中那把火燃烧得比碳炉还要旺。
“我还没有跟你算那笔故意把我关在县衙监牢的账!”她顾不得手痛,瞪着他:“整一头白眼狼!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貌似本世子没求着你来救我。”他斜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小憩,薄唇吐出寡情薄意的字眼。
“你——”她眼睛红了红,这回是真的委屈了。
长这么大以来,她吃的苦遇到的险似乎自从给他治病开始就一直没停过,而如今他竟然冷冰冰地说一句“没求着”就了结了她的辛苦遭遇。
车厢里似乎被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慕程不说话,梅子嫣也不说话,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冷淡,哑奴拉拉梅子嫣的衣袖,打了个手语道:
“不许生气。”他的目光坚定、执拗,还有说不出的温柔。
梅子嫣勉强地笑了一个,也对他打了个手势:“好,我不生气。”余光瞄到那头忘恩负义的狼,眸色黯了黯,怎么可能说不生气就不生气?
“你离开这么多天,小狸都饿瘦了。”他说,“还有,花月草舍你说要种的梅花,没有黄蕊的品种,我只种了白梅。”
“白梅也好,就是孤清了一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眉目舒展起来,“如果能再植上几株墨梅就好了……你来湖州,那么谁在看顾小狸?”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哑奴的心才舒了一口气。
他不要她生气,尤其是,不要生那个人的气,不要对那个人在意上心。
她的心里,有自己就好。
他目光冷冷地看向那像是已然入寐的慕氏世子,他虽从无涉足情事的经验,但他是一个男人,自然能够看明白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中有着什么。他更不喜欢的是,他冷嘲热讽,她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之间其实是一个没有旁人能够进去的世界。
天都皇宫天极殿
“对芙蓉帐拢月阁的追杀令是你下的?”一身明黄龙袍的宣成帝慕遥放下手中朱笔,望着阶下垂手而立的慕程,慕程恭谨地答道:
“回皇上,拢月阁的素问是西戎烈火教余孽,西戎国主赫连森现正不遗余力地剿灭烈火教,若是知道烈火教徒在天都落地生根必然会派更多的势力潜入屹罗,为了不影响两国交好,臣在湖州围杀了他们的死士后立刻下了追杀令。”
“听说元武国主未死?”
慕程眉头一跳,道:“臣也收到这样的消息,可是湖州一行查证后发现那不过是烈火教为了号召教徒与赫连森对抗使的一个小手段,真正的元武国主早在两年前被万箭穿心坠崖而死,尸骨无存。”
“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宣成帝起身走到他面前,望着他清癯俊秀的面容,道:
“允之,你的病好了么?”
“谢皇上关心,已无大碍。”
“两个月后,”宣成帝将手中一份折子交到他手上,“东庭的延徽太子带同宣阳郡主出访屹罗,届时你担任典礼官负责接待事宜。同时,也可以看看自己未来王妃是何等模样的人,朕已经嘱咐钦天监为你挑选良辰吉时,你娶妃后便正式承袭绥德亲王的封号。”
慕程出了天极殿,在殿外等候的白铉马上跟上,见到慕程一脸的沉郁,不由得问道:
“主上替哑奴隐瞒了身份不担心日后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
“你真的以为皇帝不清楚?他只是在提醒我要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以免落人口实,金蝉蛊是用帝王血养至成年的。白铉,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就好了。”不能杀了赫连越,也不能公然把他拘禁起来,于是只好采取了放养的办法。
白铉听得暗暗心惊,自古帝王心术都是难以揣测的,自己还真是没那么高的水平伺候这样的主子。
“你回听风楼让青昭到王府来一趟,还有……”慕程的话还没说完便在通往御花园的小径上遇到了沈碧俦。
沈碧俦一身宫装华贵异常,头发梳成望仙髻,金钗步摇珠玉生辉,耳饰明月铛,项带朱缨琉璃佩,身上的紫色罗衣襦裙用的是田纹锦缎做成,外罩薄如烟霭的水绡纱,她依旧清秀,身形瘦削,迎面走来更显出娉娉袅袅的动人风姿。
她身前的两个宫娥向慕程欠身行礼,慕程脸上不见有什么情绪波动,只稍为一躬身,道:
“见过碧妃娘娘。”
沈碧俦只是望着他,一言不发,眼中的水雾迷离蔓延,她摆摆手,两个宫女便退到御花园门口处等候,白铉也很知机地告退了。
“你……”她欲言又止,慕程直起身子看着她,说道:
“娘娘可有什么吩咐?若没有,臣下先行告退。”
“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她泫然欲泣,“没有人告诉我你的病,你瞒得我好苦,允之,允之,我悔了,怎么办?”
“皇上他对你可好?”他的表情很冷淡,丝毫不为所动。
“好,那又如何?他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而且,这后宫,很冷……处处机心处处陷阱,我……”
“碧俦,”他叹息一声,“那日,你已经做了选择。”他转身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泪零落如雨,一叠声地说:
“我承认是我的错,我误会了你,以为你变心负情,那时我什么也没想就是想着要让你也像我那般伤心一回。我连梅子嫣也斗不过,凭我的心机你觉得我能在这个后宫中生存吗?要不是她设了个陷阱让我跳下去,我怎么会、怎么会这般狠心地弃了你啊!”她逼视着他,眼中尽是凄苦。
慕程皱紧了眉头,“这与梅子嫣有什么关系?”
沈碧俦哽咽着说出了当日在御花园发生过的事情,慕程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幻莫测。
“允之,我只问你,你当初对我的承诺如今还在吗?”最后,她问他。
见他面色沉静如水默然不语,她抓起他的手,“一月后皇上生辰,我等你的答案。”
甫一出宫门,慕程马上问白铉:“梅子嫣现在何处?”
白铉见他脸色难看得紧,以为他身体不适,不敢怠慢,赶紧吩咐了手下几句,马车没到绥德王府时便回了讯,说是慕四公子与梅大夫此刻正在天都西郊梅园。
慕程心下一愣,西郊梅园是慕渝的外祖留下的产业,慕渝平日对这园子极为爱惜,甚少带人去那里,就连他,也只是去过两回而已。
“四公子带我到此处所为何来?”梅子嫣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阳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光芒,远岫孤峰上的斑驳雪迹也沾染上了浅金色。近处入目是大片的梅林,树树粲然,似有霞光漫溢其间,映照妩媚。
“听说你的草舍缺几株墨梅?”慕渝与她走至梅林前的角亭坐下,亭中石桌上放着个温酒的小火炉,还有两碟精致的点心。
梅子嫣笑道:“四公子可愿割爱?”
“这有何难?梅大夫送了慕渝一份厚礼,又治好了我三哥,区区几株墨梅又算得了什么?”慕渝从炉上取下酒瓶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她面前,“我遣散了府中姬妾,打算找个相宜的日子,迎娶东明。”
梅子嫣有些意外:“迎娶东明?这么快?她答应了吗?”
“女子的名节很重要,而且,关键是我不想再等了。”慕渝轻轻一笑,喟然道,“太久了,是种折磨。”
“四公子可是需要梅子嫣的帮忙?”她笑着端起了酒杯,“我想,东明不会答应。”
慕渝惊奇地看她一眼,“梅子嫣,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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