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霜阁中,吕思清向慕程行了个礼,然后道:
“禀世子,姑姑平日操劳过甚,夜里又受了比较重的风寒,所以高热不退;而且思虑太重心中有所郁结,郁结难以纾解所以梦魇不醒,”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又说:
“在下先开方子煎药,可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要是还吃不下东西喝不下药……”
慕程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冷冷的说道:“吕思清,本世子有让你来通报她的病情么?”
吕思清愕然,抬头望了望一旁的庄连,庄连朝他打个眼色,心里叫苦不迭。不知道世子这两天究竟是什么不对了,那日一回来就让人封了西苑,连朱雀大人派人来说要收拾梅大夫的行李都被他让人赶了出府;把自己关在元霜阁中一夜,滴水未进,第二天一起来就让人把访云居的赤峰风箱全给烧了,有个不晓得眼色的奴才佯装关心主子提了一句“梅大夫说这赤峰能治病”结果被世子下令杖责二十没有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冷冰冰的脸生人勿近,更多的时候是发呆。
摸着围棋子发呆,然后恹恹地问庄连说,怎么觉得这日的时光总是打发不去……
吃着饭时望着着对面的空椅子发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回过神来时,又放下筷子走了出去,不想吃了……
庄连猜想,世子的反常定是跟不再回府的梅大夫有关。
可是,梅大夫回来了,怎的世子还是这般不正常?
这边吕思清醒目地回答道:“是在下多事了,这等事情不该烦扰世子大人。只是想着尚有十日便是过年,世子府中如果有人死了那便是大大的不吉利……”
啪的一声脆响,庄连心惊肉跳地见到世子手中的玉扳指开裂成几瓣掉落在地,慕程脸色铁青地大步走向吕思清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颤着声音问:
“你说!谁会死?!”
吕思清神色镇定,“吃什么吐什么,即使不是持续的高热不退,这样一下来病人的身体都是要垮掉的;梦魇极伤心神,若再是发烧,即使救回了性命,病人的神智也很可能受损,变成弱智小儿。”
“你在唬弄本世子?!”他怒道,怎么会这样?明明两日前还见她精神爽利的样子,岂会一夜之间重病缠身?不会的,不会的……
“若是一般病症,姑姑自己难道治不了?”吕思清道:“世子若是不相信在下的话,大可另请高明。”
慕程的脸渐渐发白,他丢开吕思清,大步走向元霜阁西苑她的厢房,在花厅一见哑奴他便问:
“我问你,她究竟为什么会病倒?”
哑奴冷冷地看着他,慕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拳打到左脸,没有防备之下向后踉跄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青花瓷梅瓶,哐当一声瓷瓶碎了一地。身旁的明书连忙扶着慕程,着急地问道:
“世子有没有伤到哪里?”转而抬头望着哑奴怒道:“人来,把这个打伤世子的哑巴……”
“明书,”慕程直起身子,伸手揩去嘴角的血,“算了,你先退下。”
明书退下之后,偌大的花厅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慕程冷静下来对哑奴道:
“她的病,跟前夜入宫诊治陈贵妃有关吗?”
哑奴漠然的双眼毫不掩饰自己未尽的怒气,“那件衣裳,”哑奴说,“她身上沾满了血污的衣裳,从她踏出宫门上了马车后,她就脱下了。”
慕程神色一震,又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说:“她一夜未睡,耗费心力,只穿着中衣,如何不受风寒?”
哑奴眼中满是自责痛心的神色,“她一吃东西就吐,她说她觉得恶心……她总是做梦,一直醒不来……大夫怎么说?她何时会好起来?”
梦魇,呕吐……这就是她说她从不医治孕妇的原因吗?想起吕思清的话,慕程脸色更是白了几分,黑眸幽暗,断然说道:
“她不会有事的!”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她有事。
厢房中东明和南雪正在替她拉好被子,慕程进来便看见地上狼籍一片,屋里弥漫着食物和汤药的味道,他皱眉道:
“还是吐?”
“吐了两回,衣服给姑娘换过了,只是南雪没用,还是没法喂姑娘吃东西。”下人把地面收拾干净后东明把刚煎好的药拿过来,慕程道:“让厨子熬些粥水来。”
南雪捧上温热的粥时,一直坐在床沿的慕程淡淡的说:“放下吧,你们先退下,这里有我就好。”
南雪有些愕然地看了东明一眼,二人很有默契地一起退下,顺手掩上了厢房的门。
“梅子嫣,说好不见的,可我们又见了。”慕程冷漠的表情这时终于烟消云散,他抱起昏昏沉沉的她让她斜靠在自己怀内,看着她苍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在她耳边悄声说:
“你记住,是你自己回头,是你又撞上来的。”
他低头压下来,缓缓地贴上了她的唇,一寸一寸,呼吸相通,她的唇柔软而冰凉,像水上飘零而过的花,他只觉得自己差些便要迷失了方向,忘记了初衷。细细碰触后他猛然一咬,梦中的她痛呼一声而他顺势捏着她的下巴叩开她的牙关,她皱着眉下意识地别过脸,他却不放过她,喝了一口粥水低头喂了进去。
喂了几口,她又全数吐在了他身上。
他没有躲开。任由他的白色锦缎常服沾满了污秽,他只是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仍包扎着纱布的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说道:
“梅子嫣,你干的好事,醒来后要替本世子洗衣服;你敢不给我洗衣服,我就让青儿咬你!”
他还是坚持喂她喝粥,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不知用了几个时辰,她终于吃下了半碗粥,而慕程身上已经狼狈得不成人样。他干脆扯掉自己的外袍,手指摩挲过她被他咬得肿胀的唇角,叹息一声道:
“梅子嫣,你被我轻薄了几乎一个时辰,你就不想睁开眼睛打我这登徒子一巴掌?不过你放心,只要你睁开眼睛,一巴掌也好,一刀也好,怎么样都好……”她的睫毛黑而长有如躞蹀的翅膀轻颤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在她唇上轻轻啄下一吻,说:
“你醒过来,我不会逼迫你任何事,即使你还是不想再与我见面,那也好。”
“梅子嫣,你闻一闻,尝一尝,这是什么味道?是苦的,是汤药。没有鲜血,没有腥味,也没有尖利的哭声,你听一听,四周都很安静,如果你听到了什么,我告诉你,那只是雪落在檐上的声音。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有发生。”
他让她咬着他的手,勺子里的汤药从牙缝中一滴滴漏进去。
“那件事或许很可怕,可是已经过去了。你来了天都,你遇见了我,用尽手段夺了我两座药山至今未曾归还,你被青儿咬了,你还记得吗?你很怕蛇,却惟独不怕我……”
“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可是那些人你忘了吧。再厉害你也不过是个大夫,不是掌管人间生死的阎罗,人世间不可预知的事情那么多,我们只能尽力而为而不强求,不是吗?”
天微亮时,一碗汤药终于喂完。
他抚过她手腕上红肿的针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
“梅子嫣,我也病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开后悔药的方子?”
如果他知道救回沈碧俦的代价是她决绝的转身,是她的沉疴不起,他还会开口求她么吗?
沈碧俦对他,或是他对沈碧俦,半年之间,物是人非。
他是从什么时候心里有了她的影子的呢?他记不起来,也想不到,也许是在湖州与她平易相处的时候,也许还要早一些,在他明知道她别有所图时仍愿意在枕碧楼上为她破例弹一曲浮梅时……又或许更早,早在圆觉寺的竹林中听到那个如山间流泉般吟唱着一曲清歌的声音时……
可是她的眼中心上,装不进任何人;对着谁都笑得灿烂恣意,却没心没肺。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她的鬼话,说她喜欢他;可是到了后来他却把她的谎言牢牢地记在心上,日子一长,竟是希冀着有变得真实的可能。
很可笑不是?当他终于知道自己见她与别的男子亲昵时心头烧得正旺的那把无名怒火出于何处时,当他愿意承认自己的感情时,她却告诉他,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她现在厌倦了。
尽管怜惜她,却不会因着怜惜而忘了他和她之间的刺。
他没发现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去,只知道抱在怀里的她开始发热出汗。他唤了东明和南雪进来给她擦拭换衣,自己一个人走到元霜阁碗口般粗的石榴树前,伸手抚过树干,静静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娘,她会没事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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