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历九十一年九月二日。
江鸿飞日夜兼程、行不下马,带领军队赶到钟州时正是傍晚。
天边的晚霞被照成了橘红色的絮,一缕一缕纠葛着,平压几分夜色。
沉重的朱红城门大敞,正彬彬有礼地等候他们进入。江鸿飞默了半晌,声音沉厚道:“你们且在城外候着。”
他面容舒朗,雅量非凡,眉宇间还能瞧出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神貌。
“王上!”北盛军参领向前一步,低声说,“万一有计……”
江鸿飞扬起右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藩国之主带着军队进宫,终究不像话。”
说罢,他便独自打马向前,将千军留在寂寂晚风中,暗成了一片密集的影子。
江鸿飞刚入宫门,躲在树后的阿碧便立刻松了口气——还好王上没有带军。她刚要悄无声息地返回,忽然注意到对面也正站着个人。
她心下一惊,仔细打量了一阵。
……是那个穆锋?
宫人领着江鸿飞到了桂祥大殿前。只见殿内灯火通明,映得树影绰绰。
宫人小心地提醒:“王上,入殿是要交出兵刃的。”
江鸿飞微微一笑,却是毫无温度的,解了佩剑放在他手里,“是不是还要搜身?”
那宫人怯怯地点头,因着有令在先不敢懈怠,仔仔细细地摸索了一遍,这才将他放入殿内。
甫一开门,酒肉香气便铺天盖地而来,江鸿飞顿了一下,单膝跪地行礼道:“臣参加皇上。”
上面远远传来几声笑,“鸿飞,你我兄弟二人还客气什么?赶了这么久的路,快坐下洗洗风。”
魏彻坐在左席,魏鹤铭在右席,两人都默不作声。
江鸿飞不卑不亢道:“皇上,臣想先见见女儿。”
魏华温和地回答:“晁妃才刚睡下不久,还是等吃过饭罢。”
“皇上,”江鸿飞慢慢站起身,从胸前掏出一封摩挲出毛边的信,“这并非家女所写。”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哪怕是病之将死,她也绝不会在信中一再诉苦吐怨、苦苦哀求父亲来京看望。
“字迹仿得很像,”他向前走了两步,“皇上费心了。”
死一般的寂静。
魏华突然哈哈大笑,“既然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赶来?”
“因为我怕不来,家女便真要‘病了’。”江鸿飞微微摇头,眼神沉痛,“魏华,让他们都下去,咱们两个好好谈谈。”
魏彻登时在旁用力拍桌,“堑北王好大的胆子!胆敢直呼皇上名讳!”
“彻儿,住口。”魏华仍是笑眯眯的,“你江叔叔为我在堑北浴血奋战时,你可还在娘胎里。”
“可堑北打下来后,你一纸令下,不许我再回朝,”江鸿飞低低一笑,“你怕我功高盖主、蛇心吞象,我都懂。于是我待在堑北叫你安心,为你支撑起那方脆弱国土,转眼便是二十多年。”
魏华的唇角有些僵住,却仍是冷冷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登基后第六年,为安定边境向我讨要质子,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说要将奕涵作亲儿子照料。我念及你在朝堂上千难万阻,终究还是答应了。”
江鸿飞慢慢走近。
“十四年前的冬天,堑北大寒,你要我用家女换取煤炭和食粮。我与你去信多封,多少人冻死街边,水粮尽断,你有没有想过,堑北本就是你汉盛的一部分,理当由你拨援?”
“噢……原来堑北王今日是向朕兴师问罪来了,”魏华呵呵一笑,负手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朕是汉盛的皇帝,更是堑北的皇帝!别说是儿女,就算朕要你的糟糠之妻来伺候,你也必须乖乖给朕送来!”
“住口!”吼声刚落,江鸿飞瞬间便袭到他面前,手里紧攥着一双从桌上掠来的银筷,筷尖离魏华脖子只有半寸,“魏华,你都没发现自己全变了!”
席下,魏彻竟从桌下拿出了一把弩箭,箭尖直指江鸿飞背心。
魏鹤铭大吃一惊,猛地站起身来。
江鸿飞的胳膊在剧烈颤抖,却始终未落下去。
魏华被他逼得仰起头,不断冷笑,“朕变了?我看是你胃口越变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此次赴京,你带两千兵卒是想反了天去?!”
空气似绷到实紧的弦,稍一不慎便会彻底断掉。
“人无伤虎心,虎却有害人意,叫人不得不防。”江鸿飞双眼赤红,“魏华,若你还念着点兄弟之情,便将我一双儿女都交还回来!”
魏华定定地看了他三秒,忽然遏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利落地在他背后比了个手势。
电光火石,一只箭矢破空而来,嗖地一声扎进了江鸿飞后背,又从他前胸穿出来,溅得魏华一脸猩红的血。
直到江鸿飞再支持不住地歪倒在地,魏华还在疯癫颠地笑着。
“蠢,真蠢啊!”他边笑边说,却被一只手用力抓住了小腿。
江鸿飞嗫嚅着嘴唇,不断吐出些血沫。
“嗯?”魏华俯下身去扶着他,“你大点声说,叫朕听清楚。”
“……悔过……”江鸿飞胸腔里传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舒语她,也不会原谅你。”
“不准提那个名字!”魏华大叫,狠狠飞起一脚踢在江鸿飞侧脸,“不准提她!”
“不准提,不准提——”
殿内一片混乱,血腥气弥漫在酒肉香中,诡谲地泛出丝丝甜气。
手指脱力,弩箭啪地掉在地上。魏鹤铭面色苍白,不断喃喃着没事了,刚想去握魏彻的手,却被他狠狠一掌打开。
“你连这个都要同我抢!那是父皇给我放在桌下的——不是给你,不是给你!”
魏彻眼里十足的愤怒看得他心慌意乱。
是嫌哥哥杀了人,手上脏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这条污臭的泥路他自己走便足够了,何必再叫阿彻踏上呢?
后脑里的血管在崩崩乱跳,疼得叫人头皮发麻。眼前的画面晃动,一片混色,血好像流成了欢快的河,顺着玉石台阶慢慢蜿蜒着流下去。
是夜,尚书府的门被轻轻敲响。
两长三短,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进”。
魏宁只着一件薄薄内衫,拿烟管在桌上磕了一磕,抬眼看向满脸兴奋的青年。
“刚来的消息,江奕涵昨日取道旱路,大概后日赶回。”
“哦?你消息倒真快,”魏宁笑了笑,“怎么样,准备大干一场吗?”
魏彻兴奋得牙关微微颤抖,扯开一抹笑,“是。若我此次立功,尚书大人会守诺引导朝中言论,立我为储君吧?”
“当然。”魏宁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似蛊惑又似劝诱,“等你擒下罪臣之子,魏鹤铭哪还比得上你?”
走出尚书府时,魏彻连脚步都有些趔趄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劲在他骨血中作祟,拱得他脊背泛起阵阵痒意,恨不得在原地用力蹿两下。
见了等候在府外的刘荥,他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刘荥,史册上会留下你这么个人物的,事成之后,等我当了皇上,便提拔你个大将军做做。”
“臣也不过恰巧看到了信而已,”刘荥摸摸鼻子,“能助您一臂之力甚是荣幸。”
“也是,”魏彻得意地哼笑一声,“若不是我替你找借口,你早被人拿秽乱宫闱的罪压死了!”
刘荥赶紧点了点头,连声附和。
晁暄殿。
“舒语……舒语,舒语……”
魏华正拼命耸动肆虐着身|下的女人。她柔弱的娇躯上,皮肤青青紫紫,遍布伤痕。
“缪缪,缪缪,”魏华终于软倒,惊叫着先皇后的名字,又哭又笑,叱咤八方的男人此刻竟像个四五岁的孩子,“朕不是故意在你来月事时做的!朕不是故意让你染病的!”
江叶云勉强从昏暗的意识里找回几分清明,看着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又嗅到空气里令人呕吐物混酒的臭气,胃里顿时一阵恶心。
“朕已经让铭儿做了太子,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魏华把脸埋在她被掐出乌青的胸前,嗷嗷啼哭。
“……你过来,我告诉你,”江叶云忽然抓住他的头发向自己用力面前拉扯,“你过来。”
魏华像狗一样听话地向前爬了几步,俯身在她脸侧。
“你把我爹杀了吗?”江叶云声音沙哑,狠狠地盯着他,“昨晚,你是不是杀了他?!”
“我没有,我没有啊,”魏华惊恐地摇头,“御医说他还有救!有救的!缪缪——”
江叶云小腹痛得连腿都麻木了。她猛地仰头咬住魏华耳朵,拼尽所有仅剩的力气扭头一撕——
胡翟忽然惊醒,过了好久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
这晚没在天黑前找到客栈,三个人只能挤在小小的车厢里睡觉。
他悄没声地爬到江奕涵身边,把贴在他脖子上吸血的一只花蚊子赶走了,睡意全无,便抱着膝盖发呆。
到了下半夜,他刚泛起倦意,却听见江奕涵微微抗拒的声音。他喉咙里溢出了一点混乱的呻吟,像是被魇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胡翟吓了一跳,赶忙将他颤动的手指握住,又轻轻抚摸他的背。
好大一会,江奕涵逐渐平静下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眸子深处犹浮着茫然和孤寂,他就那样看着胡翟,理智逐渐归笼,将手从他指间抽出,翻了个身,淡淡道:“抱歉。”
这是世子第二次对他说抱歉了。
胡翟听得心一颤,跟着躺下身来,从后面静静靠着他。
江奕涵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挪。
胡翟坚持不懈,又跟着凑了一凑。他趁着江奕涵还没动,小声道:“世子,冷呢。”
江奕涵一僵,半晌,把身上盖的衣服朝旁边一拉,盖住了胡翟。
再往前的话,世子就睡不舒服了。
不管过去有多少个抵足而眠的夜晚,这次两人中间始终空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生疏得恰到各处,又过分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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