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江夏城樱花繁复如雪,父亲和母亲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欲为我取名宋樱。
祖父却不肯,言花开花败花絮易飘零,寓意着实不佳,一听便不是有福之兆,遂做主为我选中福金二字作为本名。
爹娘至孝不愿违逆其意,便退而求其次,为我取小字樱樱。
我听着他们宠溺地轻唤我“樱樱”八载,世事却终成祖父的一语成谶。八岁那年,在一场泼天的战乱里,我没了我的家,更没了疼我爱我的亲人。
唐灭纷争起,政权更迭不休的乱世,人命更是薄如纸。
须臾之间,与我言笑晏晏的爹娘便成了兵匪们的刀下亡魂。我因着被母亲牢牢护在身下才侥幸捡回一条命,等到哭干了泪不得不接受现实时,被乱兵践踏过的江夏城已是满目疮痍。
世道乱、人心更乱。人市里挤满了以期卖儿卖女换口粮的无奈百姓,亦有与我一般失怙的幼童自行插标卖首,面容惨淡地等待着来自四面八方捡便宜的人牙子的挑选。
与我同遭灭家之难的邻居赵家小蝶也成了其中一员,她去人市卖身葬父,因颜色较好被率先买了下来。
等我为爹娘寻到葬身之所时,她已抹着眼泪,带人牙子与人牙子雇来的壮汉回家中为其父母敛尸。
就在前几天,我还与她抱头痛哭,感慨着彼此的同病相怜。可不过几日,她便与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早就做了决定,伏在她爹娘尸身旁恸哭时柔弱如莵丝花:“爹娘已逝,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人,哪里能在这世道里活下去。索性卖了自己,虽成贱民,但好歹能有个依靠。”
那时她说此话时,眼底还含着期盼,拉同样身着孝衣的我,劝道:“福金,你也与我一同插上标吧。若是运气好些,咱们还能做个伴,一起被卖去个好人家。”
我坚定地拂开她的手,将她递来的稻草丢到一旁。
今日她见我不过用两卷破席草草裹住我爹娘尸身,曾经的邻里情谊已化成自带优越的冷笑:“宋福金,你就是个不孝女。生养之恩大过天,明明卖了自身便能换来银钱好生安葬双亲,你却偏偏不肯,你简直枉为人女。”
她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两口薄棺,又指了指抬棺的四壮汉,昂头挺胸地从我身边走过。哭丧声油然而起,抛空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这一哭一撒之间,仿佛便能令得魂兮安宁。
我将户籍往怀中又塞了塞,并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
乱葬岗野风呼啸,我用了足足三日才挖出足够深的墓坑。爹娘的遗体被规整好送入坑中,我用黄土一层层掩埋,插入用门板改制的墓碑,到底心中愧疚难掩,却只能在墓边郑重叩首,心中默念:爹、娘,如今先委屈你们安息在此处。待得日后,我定会来接你们。
等祭拜完天已擦黑,呼号的风裹挟着寂静的夜,吹散暴露尸骨上的点点萤火。
即使我再如何强装镇定,到底不过一八岁稚童,又何时经历过这般惨淡的夜。我害怕地捂住双耳,在嶙峋的山道上发足狂奔,只想尽快逃离这一方恶土。
忽然,前头射来一道光,恍若指路明灯。我加快脚步朝那光亮跑去,仿佛它是我此刻唯一的救赎。
近了!
近了!
光亮就在眼前,我尚来不及高兴,忽而脑后一疼,眼前的光渐渐熄灭,世界重新坠入黑暗。
2
再次醒来,手脚被缚,口不能言。我费力地转动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身旁的赵小蝶。
她目光中的倨傲已消退下去,似十分欢喜我此刻的境地,她挽住我低低地叹:“福金,当奴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还能有口饭吃。而且赵妈妈说过,像咱们这种颜色好的,更能卖到个好地方。”她憧憬着未来,早就忘了自己曾经的良民身份。
我口不能言,听着她的低低絮语悲愤交加。
原来买她的人牙子自在她家门口见到孤身一人的我时便起了龌龊心思,那人牙子派人尾随着我,等我在乱葬岗中埋了爹娘彻底落单后便将我掳来。可恨我一时大意,警惕不足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我示意赵小蝶帮我解开绳索,她却不停地摆着手:“这是赵妈妈绑你的,还特意交代我们谁都不允许替你解。”
她说的我们,是指这一辆不甚宽敞的马车内,挤下的七八个年龄与我和她一般大小的女童。
马车颠簸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我被绑的手脚皆麻木不堪,才有人探进头来替我松绑。
那是个满目精明的肥胖妇人,她斜眼一扫,马车内的女童们皆乖乖低下头颅,口中齐齐尊称她一声赵妈妈。
我目眦俱裂,便是这位妇人害的我。否则这天下之大,即使我朝不保夕地流落辗转各处,也好歹能有一份干净的身份。有良民户籍作保,待我稍稍大些,还能通过自食其力混得一份温饱。若遇有不平之事,说出理来也能寻官府做主庇佑。
妇人眼尖,察觉到我的视线后陡然回头。
我匆忙低下头去,转换成一副认命的神情,与其他人一同奉承着:“赵妈妈。”如今人在屋檐下,我千万要忍住,若被她看得紧了,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那妇人狐疑地收回目光,大抵以为自己看错。她招呼众女童下车用饭,不过每人派发了一碗水与一个馍。馍又干又涩,硬得几乎能将牙齿给硌下来。
众女童几乎都是江夏人,即使家穷也甚少吞咽过这般冷硬的食物。不过艰难地咀嚼了几下,便一个个的眼泪汪汪起来。妇人嗤笑,眼底闪着轻蔑。
我却大口大口地咬着,就着冷水将馍整个地塞入肚中。妇人惊奇,总算肯正眼看我,道:“我还以为你醒过来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害得我的整治手段都没了用处。”
她说得轻巧,可话语里的威胁意味深重。我佯装没听懂,格外老实道:“赵妈妈我不跑,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好歹还能混上口饭。你不知道,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面黄肌瘦是最好的掩饰,她打量了我好几眼,想起我刚才狼吞虎咽的窘状信了我大半,遂换上得意的笑容:“想开了就好,跟着妈妈我走,其他不能保证,好歹能确保不冻着饿着。”
“妈妈辛苦了。”我恭敬答道,抬眼羞怯地看向她,不好意思道,“妈妈能再给我一个馍吗,我还饿。”
她愈发得意,吩咐随行的壮汉又丢给我一个馍。不过再上车时,还是叫人捆住了我。
赵小蝶已跟其他女童打成一片,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此行目的地是某个山清水秀的胜地,她们则是结伴出游的良家女。
赵妈妈为了省钱,这一路几乎都不途径城镇,只派人采买回干粮充饥,至于饮水则就地取材。
壮汉们赶路太累,赵妈妈便使唤起她们这群一直坐车的女童来。小姑娘们三人成组,轮流结伴着去河边打水。
赵妈妈见我一直老实,又有其他女童抱怨我“坐享其成”,便也派我加入打水的大军中。不过,她还是给我安排了两个稍稍壮硕的女童,也算是起到监视之意。
我佯装怯懦地跟在那两女童身后,蹲身打水时悄悄将一块石头藏在手心。眼见着离开了赵妈妈等人的视线范围,我迅速转身朝那二女童扑了过去。
赵妈妈低估了一点,我不是束手待毙的娇娇女,从前家还在时,父亲宠我特允我学了段时间的武艺。
石头精准砸中她们的后脑勺,二人摇摇晃晃倒地,不曾发出半丝声响,总算为我的逃跑挣得一丝喘息。
我没有从陆地遁逃,衔了根芦苇悄悄潜入水底,待藏好身形后才弄出些许动静惊动赵妈妈。赵妈妈等人寻声找来,见此情形勃然大怒,立刻命壮汉追了出去。
我躲在水底又憋了一会儿,确定周遭人都离开后,才顺着河底缓缓前游。走陆路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壮汉,水路才是我现阶段唯一的生路。
我又向前游了一段时间,直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才勉强从水底浮了上来。
出水的一刹那,我瞧见了一张脏兮兮的男童小脸。那男童正鞠着一捧溪水准备洗脸,愕然地与出水的我四目相对。
我生怕他出声,刚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忽然,三把长枪递了过来,齐齐架到我的脖子上。
3
“二公子,你没事吧。”一把长枪撤回,持枪人将那男童抱离,另有两把长枪未撤,持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过是个小女娃。”那男童话语老成,示意那两柄犹架在我脖颈上的长枪收回。他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眼中闪烁着一丝莫名的怜悯,他问我,“小姑娘,你也是逃难的么?”
我张着嘴,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那男童怜悯更甚,示意旁人将我放开,又好心地给了我些碎银放我离开。我怔怔看向他,被碎银上的余温慰藉了心怀。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又有一男童从不远处跑来。
那男童锦衣华服,摆足了傲慢的睥睨姿态,对着原先的素衣男童嘲笑道:“二弟,我爹还时常夸你有勇有谋,怎就被一个小丫头给骗了。逃难的女娃娃需要潜水么,我瞧着怎么像是个奸细。既是奸细,合该打死了事。”
他说这话时并未看我,只是紧紧盯着那素衣男童,目光里带着欲挑起事端的嘲弄,显见是以我为由头,只为与那素衣男童斗上一斗。
我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快成为那遭殃的池鱼。一个要放,一个要杀。即使我是良民,在这荒郊野岭之处,死生也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我只能抱紧素衣男童的大腿,指望他救我一命。我哀求地看向他,眼底含着惊惶,让自己瞧上去柔弱无依。
他果然不忍,欲再为我分辩几句。可刚踏前一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凉了半截,他这一退,我的处境便愈发艰难。锦衣男童的狞笑就在耳边,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纵身而起,猛地将素衣男童扑倒,对着他的手腕便是啊呜一口。
“大胆。”持枪的几人慌乱,瞬间将原先撤回的长枪又重新架到我的脖颈上。
我佯装懊恼地松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他们磕着头:“公子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疯病,一时发病才咬伤了公子。”
锦衣男童的眉眼里一时多了几丝兴奋,等诸人将那素衣男童扶走,饶有兴致地勾起了我的下颚,笑道:“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这么看来打死也着实可惜了。”
我松了口气,显见我方才的行为愉悦了他。他摩挲着下颚,似乎在思考着该如何处置我。
半晌,他一拍双手,得意笑道:“你这般懂事,做个普通贱民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若送你去妓馆吧,待得将来长成,倚门迎来送往的定然生意不绝。”
“公子,我颜色不佳……”我做着最后挣扎。
他却不再给我开口的机会,让人五花大绑了我,强行将我带进车队,就丢在装着灶具的板车边。我暗暗苦笑,这算不得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跟着车队走了几日,我也算窥得那兄弟俩的几分龃龉。那锦衣男童为嫡长,素衣男童不过一抱养之子。
偏偏养子乖巧伶俐时常得家主夸赞,跋扈又小气的长子哪里能看得惯,寻到由头便要争一争苗头。
在我被掳的第三日,那素衣男童便怒气冲冲而来。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单薄的身躯上,眉眼里藏着愤恨:“就算我没替你出头,可你这个贱民也不该伤我。”
我一声不吭,只能将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待他打累了离开,才精疲力尽地缩在车板上。
前几日因潜水而染上的风寒未愈,今日又遭此番毒打,没几个时辰我便发起了高烧。
我这一连烧了一日夜,同行的仆婢见我被毒打,她们的大公子都不曾来瞧过我,料我不过是一时的玩物,便大着胆子去前头回禀,请求如何处置我的示下。那大公子听了颇觉晦气,直接派人将我推下了车,任我自生自灭去。
我躺在地上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着差点囚禁了我的车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心满意足地扯了扯嘴角。
4
上天垂帘,让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待病好后,我便一直流离。逃难的人纷纷东去,言那东吴的地界尚还安宁。我跟着人流前往,靠着乞讨在升州得一破庙栖身。
我一直在努力攒银,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凑够盘缠好回到江夏去。听闻江夏已安定了许多,官府的户籍档案里应还能寻到我的名字,届时还我良民身份,我便能自立门户,过我安稳一生。
可攒银的过程却也十分艰难,做乞儿虽然安全些,可花子头儿狠辣,几乎将我每日乞讨的铜板盘剥殆尽。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厄运又接踵而至。一日,我在街边乞讨,因避让马车而撞上一妇人。妇人丰腴,跌倒在地一时难以爬起。我赶忙去扶,那妇人借着我的手站起,多瞧了我两眼后疑惑道:“宋福金?”
许久没听见旁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抬头,将妇人的模样瞧了个正着。
竟是赵妈妈!
“宋福金。”赵妈妈确认了是我,肥硕的面庞上狞出一层凶狠的笑,她猛地将我拽住,对着身后不远处大喊:“还不快来人,替我将这逃奴抓住。”
我已来不及思索她为何会在此处,只能拼命将她的手给掰开,拼尽全力向前逃去。我曾经从她眼皮子底下逃过,若是再次被她捉住,焉能有好果子吃。
我拼命向前奔跑,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本以为这样就能将人甩开,没想到赵妈妈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竟然推开人群慢慢与我缩短距离。
我心急如焚,抬眼见到前头停着一顶轿辇,出轿的闺秀甚是熟悉,赫然是前几日才救济过我的小姐。
我心一横,迅速朝她扑过去,跪在她的跟前将她的裙摆扯住,求救道:“还望小姐救救我,我是良民,可人牙子要捉了我卖我。”
那小姐眼中立刻露出怜惜神情,吩咐跟随的车夫将赶来的壮汉们拦住,她身边的小丫鬟气势十足,叉腰怒吼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壮汉们面面相觑,盯着这小姐的轿辇半晌没动。我抬头一瞧,这才发现此轿似是官家的轿辇。
果然,赵妈妈随后赶来,顶着一脸殷勤又恭敬地笑给那小姐请安:“王小姐安,小姐休听这逃奴胡说,她早已卖身与民妇,我与她银货两讫,谁知她得了银钱后居然翻脸不认账。”
“放屁。”我混迹市井一年多,深知抢占先机的重要性,连忙将她的话打断,又给小姐连磕了三个响头,“小姐不记得我了么,我就是前几天受您恩惠的乞儿啊。乞儿多是无法落户的良籍人,若我是贱籍,她大可以去官府报案捉我,又何须在大街上围追堵截。”
那小姐一听颇觉有理,正要一意护我时,忽然身后传来疑惑的呼唤:“瑶瑶,这是怎么了?”
周遭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赵妈妈眼中含惧,畏畏缩缩地磕足响头:“大人安。”
没想到,我求救的小姐竟是升州刺史王戎王大人家的闺秀。王大人掌升州大小事,欲断清我这案子也不是难事儿。王家小姐怜我惜我,遂求了王大人为我做主。
我长吁一口气,郑重下跪给王小姐磕头,感谢她的大恩大德。待上了堂,喊冤道:“大人明鉴,这牙婆行拐卖之实,欲替良为贱,冒犯律法。”
我悉数道出过往,只盼着他能给做个主,若运气好些能为我补上一份户籍,届时还能还我良民身份。
“放屁,当初是你要卖身葬父,我好心替你圆了孝顺,你却恩将仇报跑了。”赵妈妈到了此时还敢睁眼说瞎话,气得我冷笑连连。
我可是记得,当初我逃跑时,那份户籍明明还藏在我的小衣中。如今事出突然,她尚未四处打点,又如何能凭空变出我的一份贱籍身份。
正当我胸有成竹时,外头忽有一人送来消息,赵妈妈听得喜笑颜开,立刻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张契约,直呈王大人案前。
“大人明察,民妇有她的卖身契。”她满是得意,又磕了一个响头,“民妇还有人证。”
我目瞪口呆,又见赵小蝶拘谨而来。她穿着一身丫鬟服饰,眼风扫到我时,竟带着一丝快意。
我暗叫一声不好,她已叩首下去,编瞎话道:“禀大人,此女是奴婢的邻居,当日奴婢与此女一同卖身,被赵妈妈一齐买走,卖身契便是在那时签的,至于户籍早就在江夏消了。”
我心口剧痛,没想到这牙婆子竟这般手眼通天。可我不甘,我明明是良民,却要被这吃人的世道迫为奴仆。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可台上的王大人已落下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本案已清晰明了,赵妇,本大人现就判你领回此奴,退堂。”
威武的杀威棒敲响地面,敲碎了我数年的坚持。我眼前发黑,喉咙处更是一甜。黑暗袭来,恍若无边无际。
5
原来赵妈妈当初的目的地便是江夏,在这里,她卖了采买回来的诸多女童,赵小蝶因为颜色不错,被一大户人家买回去做了伺候小公子的贴身丫鬟,听说颇得那小公子喜欢,将来怕是要收了当通房丫鬟的。
赵小蝶甚是感激赵妈妈,对她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她临回那户人家时,带着胜利者的高傲嘲讽我:“宋福金,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个什么,如今得罪了赵妈妈,你便等着被送去妓馆吧。好好的婢女不愿做,那便去做个娼女,不知你是否满意?”
在她眼中,为奴为婢是她的依靠,为妾做小是她的福气。
我笑出了泪,等她走后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将腰带解下丢在了床棱上。既世道不允我清白而活,那我又何必留恋。我将头伸进绳结中,打算就此了断这惨淡的人生。
脖颈间剧痛袭来,我又一次陷入黑暗。
“爹、娘。”我哭出满眼的泪,因疼痛而被迫转醒。醒来时一灯如豆,床边趴着的小丫鬟睡眼朦胧。
“哎,你醒啦。太好了,也不枉费小姐一番救你。”那小丫鬟眼瞪滚圆,半晌反应过来后便兴奋地往外走。
不一会儿,小丫鬟又引着一女子眼前。我定睛一瞧,赫然是在路边救过我的王小姐。
小丫鬟伶牙俐齿,将王小姐扶坐在小杌子上,语如连珠炮:“你还不快谢谢咱家小姐,小姐心善,说你虽撒了谎,但到底可怜。她不忍你流落到那等腌渍地方去,特意去找那牙婆子买下了你,你以后可要好好伺候小姐,以报她的大恩。”
王小姐面上含一抹羞赧,轻轻地搅着衣摆,腼腆道:“你先好生歇着,也不急于这一时,等养好了伤再来我身边伺候。”
我浑浑噩噩地听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又一次醒来时,被两个仆妇带到了王大人跟前。
“为什么救我?”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才不会相信,若没有家主的允诺,一个深闺弱质女流如何能安排人手顺利闯入那牙婆子处。
王大人目中含着满意,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与我讲了一个故事:“前些日子小女出门被一小乞儿拦住讨要银两,那乞儿甚是聪慧,知晓干巴巴地讨要最是无效,先是说些闺中女子最爱听的赞美话先行奉承,又故意露出自己周身伤口博取同情。小女心善给了她一锭银,那小乞儿千恩万谢走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挑得两处的乞丐头子大打出手,都以为是对方贪了银两,殊不知那小乞儿早就自行藏好了银钱,如无事人一般。”
他故事中的小乞儿就是我。
乞丐亦有地盘之分,我故意去了另一个乞丐头子的地盘内,讨得银钱后故意让他们对我穷追猛打,再顺利逃脱后找我这头的乞丐头子哭诉。一计声东击西,便叫我暗暗私藏下银钱。
我暗暗心惊,没成想这点子小事竟被他窥探得一清二楚。他在此刻提起此事,又大费周章救我,想必是有所求。
“小女天性善良懦弱,有时连她院中仆婢都拿捏不住。待字闺中时尚且如此,将来若嫁去婆家该如何得了。她性情如此老夫也无法强求,只能想方设法地为她寻个厉害些的丫头。老夫瞧着你甚是不错。”
“你若能好生扶持小女,待她将来出嫁,帮她在婆家稳住脚跟,我便还你卖身契,助你脱贱还良,如何?”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它放在我的面前,由不得我不动心。
如今我已然成了上了官府名册的贱籍,此后生死皆由买我的主家定。如今主家愿意指我一条明路,我只能在这条出路上狂奔。
我强迫自己跪下来,强迫自己改了称呼。即使这样的称呼含着血泪,我也要在未来的光阴中将之习惯:“奴婢知晓了,奴婢定然会好好伺候小姐,助她立威。”
……
我正式成为一名奴婢,兜兜转转几多风雨,不过为自己挣得一个宽厚温柔的主家。我黯然苦笑,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王小姐王瑶待我很好,她本就是个善良的人。不过有时候这善良过了头便成了软弱,院里的小丫头们不甚怕她,因疏懒误了差事也不以为意。
我既应下王大人的这番差事,自然要做出一番成绩,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以规矩为准绳,以罚则为手段,再挑适当的时机杀鸡儆猴,这些个从前早就烂熟于心的闺中手段讨巧地使出来,不过半月光景便叫得院中换了气象。
王瑶满是崇拜地看着我,对我愈发看重。月上中梢时,她隔着床幔与我说话,怀着几缕激动的慰藉:“你真厉害,此后我定待你亲如姐妹。”
“多谢小姐。”我木然地奉承,探手触及身下凉榻。为主家值夜的奴婢,再怎么与主人亲如姐妹,也将主仆有别浸润在骨子里。
6
悠悠八载,生命中的第二个八年我是奴。再无人唤我一声樱樱,那些在江夏的悠然岁月,仿佛已埋藏至记忆深处。在这里,我叫春樱,大丫鬟的辈分,惹得小丫鬟们羡慕不已。
转眼之间,王瑶及笄,媒人们恨不得踩平门槛,舌灿莲花地为各家贵公子们求娶姻缘。
还没等王家瞧出个所以然来,温国公徐温为二子徐知诰求亲。徐家位高权重,温国公徐温权倾南吴朝野。他家虽以养子相求,但依旧是王家高攀。
老爷欣喜若狂,激动得差点儿当场失态。我打听到消息后立刻回了院中,倚窗绣花的王瑶面色含羞,腼腆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打听得怎么样了。”
“新姑爷就是咱们这儿新任的升州刺史。”我将知晓的情形一一说与她听,“听闻这位徐刺史勤俭好学,宽仁为政,刚来不久就得到民众的赞誉,想来是个好人呢。”
我只拣好听地说与她听,将那徐家背后错综复杂的隐忧深埋心底。
徐家家大势大,徐家长子与三子乃徐温亲生,唯独二子徐知诰是个抱养之子。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徐温能给予徐知诰的温情有限。特别是当徐知诰才干卓著时,忌惮与猜测更会与日俱增。就比如,长子与三子早就在一方天地里培养人脉历练自身,唯有徐知诰还寸步不离地被他带在身边。
当然,这些东西说与王瑶听也不甚有用。左右她不过一内宅妇人,只要安分守己地生活,想来也卷不到这些纷争里去。
我如是想着,便按部就班地继续伺候她生活。
待到明面上的相看之日,王瑶躲在屏风之后私窥,不过一眼便倾了心。她心跳如鼓,竟头一次做出僭越之举,去往茶室亲自烹茶,差一点儿便要不顾体统,亲自来给徐知诰奉上。
我惊出一头冷汗,在她现身之前将茶盏接了过来,替她送出这一杯清茶。王大人自然知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有心一展王瑶才艺便未多加阻止。
我将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之上,亲眼看着徐知诰将茶盏举起。
“好茶。”他一声轻赞,足以叫屏风后等着消息的王瑶心旌摇动。
我长舒一口气,只盼着他俩自此能举案齐眉,我也能早些换回我良籍身份。
我正欲转身告退,忽眼神一定,不可思议地落在他的腕间。那里,有一圈牙印,瞧之便觉熟悉。
“小丫头,被我大哥带走就再没好日子了,我帮你逃吧。”
“你通过自残来生病太耗时了,我这里有能促热的药丸,你偷偷吃一个便能高热不退。大哥的为人我了解,他才不会愿意替你医治,只会将你遗弃掉。”
“这些碎银你仔细收好,应该够你回家的了。”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我仿佛又见到了当初的素衣小童。那时的他在佯装揍我的同时,将一枚药丸与些许碎银悄悄塞进我的手心里。
那时的他面上含一抹担忧,对我的遭遇有着几分感同身受的心疼。我为活命咬了他,他依旧助我逃命放我自由。
我本以为,这样的救命大恩此生难报,没想到世事机缘如斯,竟以这样的方式给了我报答的机会。
我攥紧手心,将他认认真真看进心底。
1
六礼行,阖城欢庆,王瑶风光嫁去徐府。
二人婚后相敬如宾,生活上举案齐眉。王瑶自幼便是恭谨温良的性子,尽心伺候夫君不敢怠慢,每日去公婆屋里晨昏定省从不推迟。
就如同许多深宅妇一般,王瑶的婚后生活过得波澜不惊。
可看似美满的背后,总含温婉笑容的王瑶也会在寂寞的夜里不住地长吁短叹。
徐知诰对王瑶说不上宠,不过本着对嫡妻的尊重,从未苛待罢了。他最喜欢的是偏院的柳姨娘,那是个妖娆的女子,眼中除了徐知诰的宠爱,不但时常在王瑶跟前作妖,就连主院的徐老夫人都不怎么放在眼底。
徐老夫人虽对徐知诰淡淡,可对王瑶这个养子媳妇却颇为欢喜,自听了王瑶几句抱怨后便拍了桌子,口口声声要为王瑶做主。
眼见着一众仆妇就要过去将那柳姨娘押来,我心急如焚,知此事已在弦上,只能悄悄退出去寻了个眼生的丫鬟,叫她赶紧去外头寻人,一见着回府的徐知诰便让他前来救人。
若今天任由徐老夫人借着王瑶的名打死柳姨娘,恐怕这夫妻之情便要断了。
不一会儿,柳姨娘被五花大绑而来。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老夫人定了罪,老夫人对左右使了眼色,冷声吩咐道:“从前家无主母便随她张狂去了,如今竟还这般不知所谓不敬正室,这徐家岂容得你放肆。你们还不快听夫人吩咐,打死这个婢子了事。”
此话一出,诸仆婢接连高喊“夫人英明”。王瑶略略不安,想要摆手,那边已噼里啪啦地打下板子来。
木板宽且厚,执杖人又使了力,初时柳姨娘还能惨叫两声,到后来干脆便没了声音。
万幸,徐知诰及时赶了回来,他目若寒冰,浑身的煞气惊人。
徐老夫人被那冷冽的目光一激,默默地向后一退,又将王瑶给推了出来,道:“老二,实在是你的这个妾太不像话。瑶瑶好歹是你的明媒正娶,咱们这大户人家,可万不能被旁人说道宠妾灭妻。”
王瑶已被这一顿板子骇住了心魂,此刻再见徐知诰神情冷漠,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母亲教训的是。”徐知诰倏然收了冷色,虽无笑容,但周遭气质回暖,甚至还对着王瑶微点了头以示安慰。
徐老夫人满意地摆摆手,隐于暗处的眉梢眼角里俱是得意,这副诡计得逞的模样与当年的锦衣男童逐渐重合。
后来,徐知诰虽在徐老夫人院中还留个好脸色,可自带走柳姨娘后,一连半月不曾踏进王瑶所在的华钰院,显然连面子情都懒怠。
王瑶心有戚戚,日日以泪洗面,没几天便卧病在床。徐老夫人知晓后特意遣人送滋养补品来,所传达话语听着关切,却总有几缕挑拨离间的意味。王瑶听后病情愈发地沉疴,整日里眉头紧蹙、郁结难消。
我日日伺候在一旁,着实听得心头火起。
徐老夫人摆明了居心不良,可王瑶居然偏听偏信一意敬着供着。徐知诰不来主院,摆明了便是要王瑶的一个态度。他绝不需要一个拎不清的嫡妻,若王瑶还一直这般下去,恐怕只会与徐知诰渐行渐远。
我郑重将王瑶的手握住,用她能理解的话语剖析道:“小姐,妇人出嫁从夫,虽说要爱敬公婆,但到底是以夫为天。您还是以顺着姑爷为要,至于婆母的话听过便罢了。您瞧,那柳姨娘一心扑在姑爷身上,可不就得了姑爷的欢喜。”
王瑶眼泪汪汪,将脑袋甩得如拨浪鼓:“可是婆母到底还会为了我出头,夫君却要为了一个妾来下我的脸面。更何况孝顺公婆是本分,违逆他们罪犯七出。”
我压制着烦躁,再换另一条道路游说:“小姐,您想不想和姑爷好好过了?要是想姑爷也宠你爱你,你便如在家时一般,放手让我整治整治,奴婢伺候您八年,所做决定有哪一次错了?”
她犹豫些许终于下定决心,将我的手牢牢握住。
有了她的允准,我这才能施展拳脚。我将院子清了清,一招声东击西便叫各院安插进来的眼线显出了原形。后我再行挑拨离间之能,让眼线之间为利争夺,等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时,再杀鸡儆猴撵出不少人手。
这一番操作下来,华钰院清净了不少,虽说不上如铁桶一般,但也不可能轻易叫外头的人得了什么消息去。
徐知诰自也知晓这番动静,再进华钰院时眸色沉沉,不过眸底那抹诧异的欣慰还是被我捕捉到。我暗暗长舒口气,将他恭送进内室。
我独自候在门外,一面假意绣花,一面观察着周遭动静为他们把风。我已细细嘱托过王瑶,不期待她能超常发挥,只盼着她能将我教给她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出。
王瑶的后盾是王家,王戎虽解下升州刺史的职务,但多年经营下来,人脉与财势俱全。
这样的一份势力,交给谁都是如虎添翼。我要王瑶做这个牵线人,将王家与徐知诰再进一步地连到一处。
其实,无论王瑶上不上交这份忠心,徐知诰都会将王家收归己有。可王瑶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不过是要徐知诰正视她的作用,知晓她的重要性而已。
日后,只要王瑶不一心亲近徐温夫妇,只要王瑶能围得住自己的院落,只要王瑶能为他安稳内宅,他自然会善待于她。
我托着脑袋看着月亮,终于等到内室熄了灯。徐知诰没有出来,我抿唇而笑,这才吩咐丫鬟们去准备热水。
王瑶生活能幸福美满、徐知诰能在暗中培植势力。我这样做,是不是算一同报了二人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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