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左相很暴躁
我爹不让我大办丧事,娘子连灵堂都没有,我在后山立了个衣冠冢,把她一些琐碎的衣服放了进去。我本想把那套男装也一并葬进去,可我回到那个老匠人处,那儿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房间里那套女子襦裙。
现在就算秦言娶我,也抹不平我内心的悲痛!
然后爹爹目瞪口呆地拿着秦言的信笺走进了我的闺房,他看着我道:“羌芜,秦言欠了你多少银两?”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到底在说什么梦话。
我爹扬了扬手头的信道:“秦言突然说要娶你姐姐,可羌府上下哪有第二个女人?他要娶的人是你!”
我扮作男装的事只有爹爹和傅靳言知晓,对外爹爹都说我那姐姐礼佛,早年进寺常伴青灯,秦言到底是想做什么?
还没等细细捋清,我爹便像只惊弓之鸟一样一拍脑袋道:“快,快收拾行囊。”
我站在原地,看着家里乱成一团。等一家老小收拾完行李,安排好马车后,打开门竟看到了秦言。他讶异地看着我爹问道:“右相这么急匆匆是去哪里?”
我听见我爹上下牙齿打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和的秦言变了脸,他看向我笑道:“来人,还不将右相家的小姐梳妆打扮一下,都是要成摄政王妃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调皮?”
他说着上前来抓起我耳边的垂发,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我拉回我的头发有些尴尬地道:“不合适吧,秦兄……”
这时的我还是一个刚刚丧偶的鳏夫。
“羌公子今早悲痛难耐,头晕目眩跌下台阶,不幸去了。我与匆匆回来奔丧的羌妩一见钟情。”秦言道,“阿妩,人死不能复生。”
我浑身泛寒,眼睁睁地看着摄政王府上的侍卫将我一家老小押入房内,而我被一群嬷嬷带回了闺房,她们脱下我的男装,替我穿上了陌生的襦裙,为我对镜描眉。
模糊的铜镜里渐渐映出我的模样来,嬷嬷们收拾好后站在我的身侧。我看了看自己,还挺好看的。
嬷嬷们悄悄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向她们道:“不久之后我就是摄政王妃了,你们看我美吗?”
她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都跪倒在地。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她们怕什么?
秦言位高权重,看起来还对我死心塌地,嫁给他有什么不好?而傅靳言早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种道理没人不懂。
秦言没约束我的自由,我像只花蝴蝶一样带着我的威武大将军在府里游荡。秦言起初频繁出入爹爹的房间,他每次打开门,我都能闻到很浓的腥味。
后来秦言不怎么来了,我可以去爹爹房里见他。
“爹爹,”我抓着他的手,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问,“爹爹,你怎么不出来吃饭?”
他盖着被子,嘴唇发白,脸上还有残余的血污。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过我额头,他没回答我的话,只是轻声道:“阿妩穿裙子真漂亮,怪爹爹不能让阿妩早点儿穿上。”
我看着他眼里的我,有些害怕地抓着他的手,俯下身去说:“爹爹,我带你去院子里走走吧,花都开了。”
爹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花园,哪儿有什么花?园子里只剩枯树老鸦,还有点点细雪。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簪子插入我的发髻中,柔声道:“阿妩,花开得真好看,过两天爹爹要带你去踏青。”
爹爹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他出殡的那天我死死地握着簪子,穿了一身淡粉色走在他的身侧,我伸出袖子告诉他:“爹爹,您看到花了吗?”
袖子上秀着一束幽兰自空谷中挺拔生长。
秦言再出现的时候,我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我已经能够熟练地穿戴女子的襦裙。他走近我道:“阿妩,等到春天我们就成亲。”
我将爹爹给我的簪子插入发髻中,娇俏地应了一声:“好。”
那晚我目送秦言远去,城中已全是摄政王的近卫亲兵了。
我挥了挥手,下人们关上了门。
等我回到闺房时,我的凳子上坐了一个男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我熟悉的衣服,那是去烧陶罐的时候,我已故去的娘子穿的那身衣服。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他说:“阿妩,让我抱抱你。”
我没有往前走,只是警惕地望着他,他的脸上添了很多伤口,有结疤的也有还在渗血的,见我久久不动,他起身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
然后他抱住了我,他说:“阿妩,对不起。”
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好像身体里的水开始重新流动起来。我死死地抱住他,泣不成声道:“爹爹……爹爹死了,你也死了,你们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温柔地抱着我的脑袋说:“很快就会结束了,阿妩。我们很快就能去踏青,去唱曲,去斗蛐蛐了。”
(6)我很爱你
爹爹给我留的簪子是空心的,里面是一张皇城兵力分布图,上面还有干涸的血污,我想起爹爹破损的十根手指,终于明白他强忍着苟活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他写到最后终于精疲力竭,最后颤抖着写下:为臣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最后的字已是模糊不清了。
爹爹让我自小便男装打扮,不就是希望我在这诡谲动荡的朝政中独善其身,不必成为联姻的牺牲品?他向来这样,所有的苦都自己扛着。
当年众臣骂他狼心狗肺,这么快就拥护秦言当政,他从不解释。我知道这只是他为了掩护傅靳言所做的妥协,他竭尽全力让所有人都忘记消失在太和殿的傅靳言。
当年太和殿失火,爹爹以冲进火海救我为掩护,率先救出了傅靳言,将他藏到了安全的地方。而我却熏坏了嗓子,遍体鳞伤。
今年那次太和殿失火预示着傅靳言要回来了,他带着仇恨和希望重新回到了皇都。
成亲是爹爹的主意,他开玩笑地说,阿妩喜欢您这么久,您要补偿一下她,“嫁”给她吧。
傅靳言抱着我,他的手很暖,在我耳旁道:“阿妩,右相是当朝肱骨栋梁,也是你的好爹爹。”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爹爹留给我的最后一张图,他把自己留给了皇朝,他怎么能称得上是个好爹爹?我要让他回来,重新为我备置嫁妆,看我出嫁!
秦言很快就收到了傅靳言在右相府的消息,他只带了一小队兵马过来。当他看到傅靳言时,笑道:“五年不见,陛下还是风采依旧。”
傅靳言没有说话,他把我护在身后,抬起手朝后招了招,大队的人马从天而降。我听见马蹄声急,包围了相府。
秦言笑了笑,他道:“陛下韬光养晦五年,不会就只有这么点儿兵马吧?”
傅靳言这才开口道:“对付你,足够了。”
那场内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城内一片狼藉。最终秦言被人押着,跪在太和殿内,他仰着头看着傅靳言道:“先皇怕我篡位,在我身边布满眼线;右相怕我害你,甘愿变成佞臣隐匿你的踪迹。可是,傅靳言,你配吗?除了你的出身,你还有什么比得上我?”
我看着傅靳言自高台上踱步而下,他道:“边疆不稳,粮饷不到,你不知;黄河肆虐,灾民泛滥,你不赈;旱地千里,颗粒无数,你不济。秦言,在其位,谋其政,就算你坐上这个位置又能坐稳多久?你有的不过是先生的夸奖,世人的赞誉,可你不配。”
他神色严峻,咄咄逼人,最终秦言低下头,闭口不言。
春天还没来的时候,秦言被当众斩首,百姓一片唏嘘。
傅靳言带着我去拜我爹,他躺在地里头,也不知冷不冷。
“阿妩,等开春我们就去踏青好不好?”傅靳言握着我的手道。
我甩开他的手看向我爹,长叹一声:“那不行,我爹先约了我,你只能往后排了。”
“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他问道。
我看向天空的细雪,等雪在脸上覆了细细一层之后,我才伸手擦干净,道:“不怨,爹爹要帮你是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上前握住我的手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和我去踏青?”他从胸前拿出了一个陶罐,里面的蛐蛐叫得很轻,他说,“大将军也想去踏青了。”
冬天终将过去,春天也会到来,枯枝上会抽出嫩芽,贫瘠的土地里会开出花。
我突然就改变了主意,看向他道:“一起去踏青好了,不过你要唱曲给我听,就那首每年宫里办宴会都会唱的……”
傅靳言双手打着节拍,轻轻哼唱起来:“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他幽幽地唱着。曲声里,我又回想起宫宴上,爹爹和先皇谈笑风生,我抓着傅靳言的手偷偷溜出去,被秦言瞧见了,就偷偷地冲他比手势,秦言了然地点了点头,让我们早些回来。
风一吹,好像把这些都吹散了,傅靳言抱着我道:“阿妩,我们在蝉鸣的时候成婚吧?也给大将军找个将军夫人,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依偎在他身边,同他俯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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