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好心挑的那件衣服并没有被张慧景收到,营业员正在里面寻找合适衣服的空档,站台上的张慧景就被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的陈宇涵叫住。
“慧景,你妈妈说你提着一把刀急冲冲的出门……我真担心你,找了你一大圈,你还好吧。”陈宇涵急急的问道。
还……还好。张慧景沮丧的回答了一句,没办法直截了当的说她不好,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告诉他自己心里的难受,盛怒之下拿把刀出门,不会让人觉得想要敬而远之吗?有这样一个家庭和父亲,不会让人觉得羞于启齿吗?那些难堪就像有毒的藤蔓裹在她的心上,让她只能活得像一只沉默的困兽。
陈宇涵看着在寒风中一脸疲惫,衣着单薄的张慧景,只觉得满满的心疼。
他迅速的脱下自己的外套,仔细的披在她的身上,轻抚着她上了后座车,决定送她去吃饭,带她回学校,还好找到她了,本来他还急的像只毫无章法的无头苍蝇,徒劳的四处乱撞,碰运气拐到这个地方,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找到她。
下午的天阴沉沉的,张慧景裹着陈宇涵的外套,直挺挺的坐在后座,悲从中来的泪水猝不及防的涌出眼眶。眼泪里自带了一份难以解释的沉痛感,然而她亦只是隐忍的流着泪,固执的不愿发出声音,固执的不愿靠在陈宇涵的背上。
宋毅在橱窗里看到一直一直在不停的,沉默流泪的张慧景,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完全控制住了,他只想狂奔出去,把那辆自行车追上,把车后座一直在悄无声息哭泣的女孩抱住,死死地抱住。
然而人生许多时候,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还没轮得到宋毅把脚迈出,叶芝慧就先从他面前的试衣间走了出来,笑容满面的挽住他的手,嚷着要去吃饭,逛了一个中午,实在是太累了。当叶芝慧撒娇的功夫,宋毅转头望了望窗外,在川流人海里哭泣的张慧景也早已不见。
有些人有些事,似乎永远无论怎样企图用力的想要靠近,努力想要争取,最后都会被证明只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甚至于更残酷的真相是:其实连空欢喜都谈不上,从头到尾只是一场妄想。
宋毅转过身淡淡的对营业员小姐说道:刚才我叫你找的外套不要找了……
接着便挽着叶芝慧走了出去。
刚走出门口,天空突然又下起不是所谓的毛毛雨。
好像他的心,总有一股无以名状的伤心。
有些人天生就是强者,做什么什么成,不仅命好,能力也好,无需费尽心机浓妆淡抹登台卖力讨好,自然就能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就有人自动上前赞美讨好,有些人天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每企图要一样东西,都必须削尖脑袋,夹起尾巴做人,把头往地底下拼命死磕,妄图磕出一条血泪连连的光明路,遗憾的是最后多半要在连连衰运中,被命运之手揍得鼻青脸肿,不仅之前倾情高调的演出沦为一场赤裸裸的笑柄,连最后想要保全的气节,也在风中摇摇欲坠,沉默的刻写着自己有多可悲。
如果宋毅是前者代言人,张慧景就是后者所描述的那种天生的煞星,无论她多么努力的企图出头,企图和这样悲怆的命运本身决一死战,无论事先储备了多少的信心企图去相信自己的人生也配得到幸福,最后都会在命运的翻云覆手之下,徒然的看到自己的生命,越来越满目疮痍的悲哀。
某一天清晨像往常那样,张慧景早早的起了身,感觉喉咙里有异样的痛感,鼻子也不是很通畅,起来没几分钟的功夫,她就开始不停的打喷嚏,打完一个接一个,鼻水像免费的自来水那样,始终未能在一张张小纸巾的拦截下胆怯退缩,仍然来势凶猛的流个不停。张慧景可悲的预感到好像是自己的哮喘病又复发了。自己遗传的是过敏性哮喘病,过敏源具体是哪些她也不甚清楚,只是逐渐长大后自认为抵抗力已经越来越强,没想到一个转身不经意间,又被残暴的命运来了个回马枪。
确实是哮喘又复发,气喘声在泛滥的鼻水之后此起彼伏的自胸腔翻腾而起,似乎就是为了验证张慧景那不详的预感。在年幼岁月里,被尘封的那些由疾病所带来的沉痛感,像一个睽违多年的好友,又重新以不动声色的姿态,重回她体内。又得开始时刻提防,会不会突然之间过敏,会不会突然之间狂乱的咳嗽,是不是要重新回到那些时光,发病时做课间操,连上个楼梯都会抑制不住的气喘,那时候每次课间操时分,长长的楼梯挤满乌压压的人,张慧景总要蹲下来猫在一侧佯装在系鞋带,其实是在拼命抑制气喘声发出来,她不愿让别人听到。有时候在静悄悄的课堂,老师们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同学们在安静的抄着笔记,全班都安静的很有默契,张慧景也会突然感到喉咙一阵奇怪的痒,接着便完全控制不住的狂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咳得惊天动地,咳得班里的同学纷纷侧目,好奇的望着她。那些尴尬和难堪,在当时当下那个场景里,就像一条白色的布绳,被命运之手勒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感觉连呼吸都充满着悲哀的辛苦。
生怕又“悲剧重演”的张慧景,又去找了从小一直帮她治病的医生,那个医生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真是驻颜有术,医生略有些感伤的望着这个从小就始终“追随”着他的病患,贴心的帮她按老方子配好药,叮嘱她好好注意保暖,注意天气变化,不要随意的着凉,感冒,这样易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复发反应,张慧景乖巧的连声应好,出了诊所门就迅速的买了瓶矿泉水,把药迅速吃掉,希望赶在上课之前药力能迅速的发挥作用,希望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能迅速的得到治愈。她没开口跟医生说的是:她不愿成为一个被疾病控制废物一样软弱的人,宁可吃很多很多可以控制病情的药,好让自己迅速恢复,可以在人群里伪装成一个合格的正常人。命运爱泼洒风霜是命运的事,她愿意选择强悍是她自己的事。
一连反复的几个夜晚,张慧景习惯了睡着睡着,突然被一阵狂乱的咳嗽叫醒,深更半夜寂静的分与秒里,独自静静的看着满地包裹着肺部独家生产的黄痰粘附的白色废纸,静静的裹上一件外衣,爬起来到一楼厨房去烧了点开水,把医生开的药的剂量自己主动加大,毫无顾忌的自行吞下,她的心里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一定要快点好起来,迅速的好起来,病情一定要得到有效的控制。
热爱生活的人才会贪生怕死,张慧景不怕死,她只想活得有尊严一些,从前有些时候,她也曾因为这天生的疾病残缺,自觉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好像别人多围观一眼,多说一句语义不明的话,都会让她在心里计较上半天,这种骨子里携带的敏感,让她的情绪常常处在犹如蹦高的状态下,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很难坚定,只是她骨子里亦有天生的骄傲,教唆着她把这些容易反复的细微情绪藏匿在隐忍的面具之下,她不愿意,不愿意把内心里的沟沟壑壑摊开给别人看,不愿意借由自身的坎坷,放任自己成为一个随意软弱,随意依附他人的人,她始终是妄图依靠自己,哪怕她的这个自己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竞争优势能让自己依靠。
张慧景提着菜刀横走大街小巷的事不久之后就借由路人的嘴在大街小巷疯传开来,虽然这件事严格意义上已经过去很久,但围观看热闹的无聊好事者本来就把围观奇葩的人生,当成一件很重要的课间娱乐活动在进行,他们才不管是不是旧瓶装新药,是不是老梗新炒,她们只想找个话题联络彼此感情,只想肆无忌惮的随意吐槽,如果这个吐槽对象还是个经常被攻击的学生,那这吐槽的乐趣会增加很多。
宋毅终于知道那天一脸失魂落魄,直直的坐在风中,一直隐忍的张慧景为什么哭成那副狗德性,在别人绘声绘色的分享里,他又一次在脑海中靠着自己的想象力描摹出那个杀气腾腾的张慧景。
如果当时,他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难过,也许他会做的不是顺从叶芝慧的话,而是像个毫不懂分寸的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夺门狂奔,不必去理会别人诧异的眼神,不必去理会叶芝慧会不会质问,不必去理会张慧景当时身边还有陈宇涵这个别人。
如果当时他真的这样做过,他和张慧景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坚冰一样的隔阂会不会自行消解掉。
如果当时他真的把关心恰如其分的转达给张慧景,她那些不动声色,隐忍的泪水是否可以倒流回去。
张慧景很少哭,不是没有泪,只是缺少可以放肆痛哭的正当理由。
在她的世界里,软弱有罪,任何的放肆都有罪,都是不被自己轻易所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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