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聘雁,容母振奋一把精神,开始着紧打点婚事,先是大开库房,取出早年积存的珍贵木料,又赏了府里头所有下人三个月的月俸,还加两套衣裳并两颗银锞子,以示同喜。一时间,阖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
嫁妆中的房屋田舍、箱笼家什、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妆奁头面、药材字画等等,有些是早就备好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沈氏与嘉月姑嫂这几年来和睦友爱,更似姐妹,容府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
采苓与采薇费力了几日才记好了嫁妆单子,又将陪嫁东西都一一清点了封箱造册,将登记入库的妆奁嫁产单子收好。
山月居院里,几个丫头凑在一起,芳芷打趣道:“红杏姐姐好福气,如今只管安心备嫁了。”
红杏呵呵干笑两声,“妹妹说哪的话,我自要跟着小姐一道的!”
碧桃奇怪道:“你老子娘不是在给你说亲事了麽?”
“都是一同长大的我哪能落下姐妹们,再说我是府里的家生丫鬟,伺候主子是我的本分,我心中是舍不得离了小姐的。”
采萍短促的冷哼一声:“嗬,难怪前两日你与老子娘躲在屋里叽咕了好一阵,竟是盘算这事!”又冷笑着扭过身子:“姑娘心好,不愿拆散人家骨肉天伦,但既分了房,自有主子打得骂得,谁又许老子娘半在中间多管闲事了!”
红杏听了,便红了脸,喊道:“你!你!”
屋内,嘉月正绣着嫁妆,采苓在对面绕线,采薇在书案上收拾,各自干着手头上的事情。听得外头吵吵闹闹起来,嘉月便吩咐采薇去瞧一瞧,采薇不一会儿回来禀报,是几个丫头生了些闲话。
“前两日红杏老子娘来院里了,两人躲在屋里叽咕了好一会子话,想是娘俩一合算,宁可将亲事往后挪腾,也要随小姐一道入王府去。”
嘉月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默了一会儿,道:“你把她们都叫进屋来。”
不一会儿,门帘子被挑开,丫鬟们一溜进来走到当中给她行了礼,恭立在一旁。
嘉月抬眼看了看众人,眼睛微微沉着,摆了摆手道:“前两日母亲与我挑了陪嫁的人了,你们当中有没有不愿意跟我走,或是另有打算的,尽可告诉我。”
三个采首先表明了心意:“我们自不能离了小姐的。”
芳芷亦连忙道:“奴婢是外头买来的,只有小姐可依靠,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小姐。”
汀兰不安的偷瞥了一眼主子,低头闷声道:“奴婢家前几年置了一亩多水田,现家中攒够了银钱想为我赎身……奴婢、奴婢……”
嘉月耐心听完,微笑一笑,“这是好事,没什么再比亲情天伦更重要的了,我再添二十两银子给你,出了府与家人好生过日子去罢。”
汀兰心中一喜,忙跪下谢恩。说起来,这也不是一笔小钱了,二十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人家好生过完一年,主子赏赐了银钱,他家今年便可多添一亩地,每亩地产粮能到三石多,扣掉赋税什么的,也还有二三两银子的收入,这样,她哥哥来年便可娶亲了!
安置完汀兰,嘉月一眼看过去,问:“碧桃你呢?”
碧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泪珠在眼眶里转了转,“奴婢自然要跟着小姐的!奴婢受夫人、小姐恩惠,当日幸亏夫人挂念着奴婢家人送钱送的及时,那大夫说要是迟了两日,只怕,只怕我娘的腿是要废了!我回来时,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要在府里好好当差,万不能辜负了夫人、小姐的大恩大德。”
嘉月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红杏身上,红杏被看得惶惶恐恐,拘拘束束,连说话都不是很利落了。
看着举止拘谨的红杏,嘉月微叹了口气,“今日不必见外,有甚么话但说无妨的。”
红杏扭捏了半天,终于支吾道:“我,我舍不得小姐,想再多服侍小姐几年。”
嘉月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少见的严肃,“你可知,我已跟母亲提过你的终身之事,若你来日嫁人,便添上一笔嫁妆银子,从府里风光正经的抬出去,也算全了你我一场主仆情义。”
红杏心里一沉,一时有些患得患失。
嘉月沉下声音说:“若你想留,我自不拦着,但明儿个再想自行请去,可不能了。”
“我……我……”红杏无措地抬起头来,直撞上自家主子的神情,只见嘉月坐在上方,神色淡然,只一双眸子幽黑沉静的深不见底。红杏心里一阵乱跳,掌中也渗出一把冷汗,一咬牙,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愿听从小姐安排,谢小姐恩德!”
嘉月缓缓出了口气,心中沉静怅然。红杏的心思她是知晓的,如今府里好些丫鬟婆子管事都想着能跟过去王府享福,她心里明白也不欲多说什么,但既存了这心思,难免来日不生出事端,总算她还拎得清,是以还能全了她们之间的一场情分。
嘉月也有些乏累,“即日起,你们一言一行都要谨慎稳妥,万不能随意松散没了规矩。”说完疲惫的挥了挥手说:“下去罢!”
到了掌灯时分,嘉月照例去母亲处请安,容母屏退了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诸内近人在窗外听候。
容母秉着烛光,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方盒,拿出一叠田庄、房产、铺子、林地的房契地契,一一交代着:“这是京郊的温泉庄子、数顷良田,南街的十来间铺面和几宗买卖股息,还有两处地段极佳的别院。至于陪嫁的丫鬟婆子,你院里几个自小服侍的都是忠心耿耿再无二意的,我瞧着都很好,红杏、汀兰走了,我吩咐岑妈妈拨了香蕙、玉枝顶了她俩的差事。方妈妈、章妈妈是管理内务的好手,也随你一道陪嫁了去罢!”
嘉月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恭敬地说道:“女儿不孝,日后不能承欢膝下侍奉父母,望父母亲可以好生保养身体,日后含饴弄孙,富康百年。”
容母抚了一下她的头,伸手把她揽在怀中,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喃喃说道:“一转眼,你也是要嫁作人妇的大姑娘了,你自小便是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疼着的,须知给人做媳妇比不得在自家当姑娘,你也要学着三从四德,贤良恭顺,日后相夫教子,夫妻和睦……”说着说着,容母眼角隐隐沁出水光,掏出手帕压了压眼角。“嗳,好在你上头既无公婆要孝敬,中间也没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头只两个侍妾,一嫁过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
“你跟着我学管家理事,又跟着嬷嬷学习规矩,挟制底下人的手段你也知道一些,交际往来的事你也懂得,从来内院里头管家理事,不拘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大意思都差不离儿的,你心思清明又有盘算,想必也绉不了大褶。母亲已为你置备好了一切,待来年春暖花开,就送你出嫁!”
母女两个抱成一团,嘉月窝在母亲怀里,一面听着,一面泪水潸潸而落,喉口酸涩难言,只能重重的点头。
钦天监择大婚吉日,二月初八。
整个容府上上下下忙活了三五个月,很快就到了婚期。
这日,容府上下扎红点绸,喜气洋洋。嘉月的嫁妆早早地就送到了辰王府,嫁妆箱子一百二十八抬,床桌器具箱笼被褥一应俱全,日常所需无所不包,可谓是十里红妆。辰王娶亲,宫中都有赏赐添妆,端是给足了颜面气派。
是日一大早,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请来的双福太太替她绞面,全福太太手脚极快,还未等她惨叫出声就三下两下绞完了,这下她知道绞面哪是不疼呀,根本是来不及叫唤!开了脸,又以粉饰面,涂胭抹红,修眉饰黛,点染朱唇。
拿起簇新的红木梳来,开始梳头,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放下木梳,一时换好了凤冠霞帔,站到妆镜前,只见嘉月头戴九翟珠凤冠,青丝高挽,既清艳端秀,又因着品服妆扮,更是显出七分雍容气派来。
采苓端了个茶盘进来,一身喜气通红的打扮,笑着吩咐道:“采萍,你去门口带带路,别让里头的人太为难了。”
采萍应是,欢快笑着如一只小雀儿般扑腾着去了。
嘉月吃过了几口甜甜的燕窝红枣粥,陡然闻听外头热闹起来,原是辰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的队伍来了。
乍然间,房内女眷们叽叽喳喳的嬉笑,外院远远传来男人们的笑闹声,还有鞭炮和锣鼓的喜乐声响,一下熨平了嘉月心中的忧虑。
一行一行的刁难过了瘾,眼瞧着吉时将至,才命人开了门栓放行,霎时间守在门口的迎亲队伍蜂拥而进。
嘉月拿了却扇遮面,被长嫂沈氏扶着走至正堂拜别父母,吃过了女儿女婿敬的茶,容父说了几句“琴瑟和鸣,言合意顺”的话,容母眼含热泪地拉着女儿的手好生嘱咐了些,沈氏也忍不住在一旁抹着眼泪。
上轿吉时将至,新娘盖了红盖头,被迎上了花轿,霎时间鼓乐再鸣,后头跟着的喜婆丫鬟一路撒了铜钱果子,队伍拉出了几条街,真真热闹之极。
一路晃啊晃啊到了辰王府,被喜娘扶下了轿,来至正堂拜天地、拜高堂,嘉月觉着自己好像牵线木偶般,被喜娘扶着转来转去。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只听得高声一句:“送入洞房!”喜娘忽松了手,耳边众亲朋哄闹簇拥着要进洞房,嘉月心下一慌,盖头之下,只能看见脚下方寸之地。
这时候,一只手忽的牵住了她,一言不发的引她走。那只手,宽大,修长,骨节分明,嘉月被牵着一步一步走着,只觉得一颗心也一上一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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